【文學相對論1月(上)】鍾喬vs.鍾永豐/戰爭真的結束了嗎?

钟乔。(图/陈芳珂摄影,钟乔提供)

其实,我们可以从「以哈」战事爆发,现实的紧迫性,会不会驱动创作欲望?来开始话题,如果被驱动后,会怎样处理外在的事实与内在的转化呢?

●钟乔:

战事爆发。一般的惯常反应:便是对发动战争者的谴责,这没什么不对。第一时间,在哈玛斯发动突击的第一刻,「恐攻」谴责弥漫全球,也迫使我再次思考「恐攻」非一日之仇,而是长久受压迫的累积;那一刻,想起巴勒斯坦诗人达维希(Mahmoud Darwish, 1941-2008)的诗,我重新翻阅,找到〈在这片大地上〉这首诗,其中几行这样写着:

在这片土地上,有配得上生命的事物/在这片土地上,有大地的女主人/一切初始的母亲,一切终结的母亲/她,曾经被称为巴勒斯坦/她,后来被称为巴勒斯坦。

我怀着噤默的沉重,重读这几行诗。因为,这世界带着「文明」的眼光谴责「恐攻」的野蛮;然而,潜藏在谴责后面的,却应该是更多对于「恐攻」为何发生的探究。战事或灾难在这失衡的世界发生,我想写诗借以抒发内心的关照,我会被「诗」带往深层的探究:为何这世界变得如此残酷?我心底惑问:千年前流离失所的犹太民族,在离开《旧约圣经》的神谕后,为何转化为压迫伊斯兰弱者的文明暴力呢?然而,这并非所有犹太人的初衷,而是右翼民族主义者启动的种族灭绝暴力所导致。

这样想「暴力」。仿佛逐渐在暗黑中,见到地道口的一线光。「暴力」投下的用以征服的炸弹,几乎和资本蛮横的军火无从区分。在诗的世界里,探究的恰是:被炸裂到几乎仅剩残砖与碎瓦的土地上,暴力中粉碎的石块,将何去何从?我联想起,手无寸铁的巴勒斯坦孩子,反抗暴力的「武器」便是手上的石头。于是,有一首诗,在我的书写中冒出端倪:〈孩子〉。

战事若苦难的悲剧,在母亲与孩子的胸口撕开裂痕,恰也长出血痕历历的花朵。我这样子想,写下的诗行,围绕在孩子失去世界的每一瞬间。我先从孩子在暗黑的地道,遇见被劫来此当作人质的陌生女人开始。暗黑中,孩子喂食陌生女人仅存一口的羊奶,就像孩子的母亲在被炸到不见尸骨的前一刻,恰也在喂食孩子仅存半口的羊奶。

这时,孩子不懂恐惧,但,懂抵抗。诗行这样写道:他大喊:我们没有武器,没有退路/这是存在,不只是生存。其实,我们一直在追寻一个孩子的残酷现实,以及埋藏在他现实后面,很多已然坍塌而被世界淹没的内在话语。所以灾难、特别是战争,总是驱动我去写一些诗行或作品。例如,我现在初步完成的是一个剧本:《裂缝──断面记忆》便是书写战争带来亲族相残的悲剧。剧中,援引一位过去战事中死去士兵的灵魂,他是影子,在流离的道途中遇上一位军官。军官说:「回去吧!你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影子逆风站立,迟迟不愿离去,问着:「我要回家。」军官说:「不行。」影子再问:「为什么?」军官只说:「你的家在天涯。」影子这才说:「我要跟你回家。」然而军官回过头去,便走了,消失在断壁残垣的硝烟中……

创作,总是在外在事实中,展开内在转化的心灵旅程。

●钟永丰:

2008年秋,我接到策展人钟适芳的电话,说她心目中最伟大的阿拉伯诗人达维希过世,想办一场诗歌音乐会向他致敬。除了几张土耳其、伊朗与阿富汗的传统音乐唱片,我从未接触中东文学。我上网读了他的重要诗作英译,受撼动之深,在我有限的读诗经验中,只有奈莉·沙克丝(Nelly Sachs, 1891-1970)与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可以相提并论。但这个并论引致刺痛。

沙克丝与策兰是二战后犹大流离诗学的最重要代表,他们的诗作凝结且升华了犹太人的历史苦难,沙克丝更有多篇伟大诗作呼唤、呼应、欢呼以色列建国运动,譬如陈黎、张芬龄译的这几首:「但,是谁把你们鞋中的沙倒空 当你们必得起身,走向死亡?」「哦,我的孩子们,死亡已奔跑过你们的心,像穿越一座葡萄园,把以色列漆红在世界的每一座城墙上。」以及「如今亚伯拉罕已经抓住风的根,因为以色列将在离乱后回家。它已在世界的庭院,采集创伤和折磨,已用泪水浸黑所有上锁的门户。」这些诗句使我在面对个人与群体的苦难时有新的呼息,七、八年后我决定以台湾南部的石化业污染与抗争为题写作音乐专辑,即受沙克丝的悲剧想像所鼓舞。

而今在达维希的诗作中却句句是巴勒斯坦人的艰辛与反抗,如这首〈围困中〉:

这儿,在斜坡上,面对黄昏与时间的鸿沟

靠近阴影被唾弃的花园

我们做的事与囚犯

与失业者一致:

我们培育希望

……

包围没完没了直到我们教会敌人

我们最好的诗歌型式

……

在围困中,时间变成一种场所

永久地凝固

在围困中,地方变成时间

被过去与未来抛弃

……

而在围困与被迫流离之中,「家」辩证地成为达维希最核心的写作意旨,如这首〈我属于那里〉:

在人类被刀剑追捕成猎物之前,我就已经生存在这土地上。我属于那里。

当天堂为她母亲哀悼,我把天堂交还她母亲。

而我哭泣,如此归来的云才能带上我的眼泪。

为了打破规则,我学习了血的审判所需要的全部文字

我学习并拆解所有这些字,只为从它们之中抽出一个单字:家

而回不了家的子女眷念的,是〈母亲〉:

若我回来

把我当柴,喂你的火

当你屋檐下的晒衣绳

没有你的祝福

我会虚弱,站不稳

我老了

还我儿时的星座图

加上燕子

如此我便能画出路线

好回到你等待的巢

他的诗作让许多读者──包括我,开始关切巴勒斯坦的处境与以巴关系的进展。把战争与政治冲突置换为全球化或任何剥夺性的开发,弱势者与边缘者的命运同样颠沛流离。达维希的凝视与声调让家的长影晃动、发声,我因而看见烟草经济没落之后多年的伙房(美浓三合院之谓)与我成长的龙肚庄(美浓东边的聚落)抖落岁月的灰尘,重新开嗓。

现实有多近?想像又有多遥远呢?近的如何写?远的又如何处理?怎么拿捏,是一门学问。

●钟乔:

2023年十月间,受【台北诗歌节】之邀,在闭幕式中,与周意纹的提琴合奏朗读诗作。诗与剧场几乎盘据了我17岁至67岁的创作所有。在台上时,我说着:诗,写下来,成为文字,无形中,也成就一种记忆;诗,如果被朗读出来,就像剧场,来到一个活生生的现场。这现场,稍纵即逝,前一刻的朗读,下一刻,已经是另一种当下。像是庄子在〈齐物论〉里说的:「吾丧我。」现在,我已忘却我前一瞬间的形骸,这很接近剧场所言的当下的艺术。所以,我称我的朗读是:「为忘朗读。」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创作有一面是记忆的筛选,另一面,却是记忆的忘却。无论记忆或者忘却,都在驱动时间朝向未来,也就是朝向一种探索。如果创作不为探索问题,而为提供答案,这创作肯定是很无趣的一件差事。但是,探索既有贴近现实,也有想像遥远的两种差异。

我总觉得贴近现实,在书写的过程中,常常回到现实如何被重新辩证;想像的遥远,却经常处于让现实何以「变身」的冲击中。前者较多的是,1980年代中期于《人间杂志》写作报导文学时,如何在涉入底层生活时,让非虚构的场景与人物交互融合,完成一片有机的场域:写作〈鹿港反杜邦运动〉的篇章时,脑海中经常闪现的是:粘厝一家兄弟如何下海采蚵的时时刻刻,并借此贴近民众与跨国污染的抵抗;写作地下党农民革命事迹时,如何在秋风起的三合院厅堂,边笔记边聆听边在内心淌泪白色恐怖历史的肃杀。

但,在诗与剧场的写作里,想像经常从现实而来,却又返身回来探问现实。我常在剧作里,加入诗的想像之后,现实历经了「变身」的历程,不再仅仅是现实本身了!这里另有一件事情,过去三十年来,我几乎年年书写一部剧本,而且亲自导演,这无疑是一件苦差事。在经常得身心俱疲之际,我常反思自己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答案无非是:我无形中将创作视作身体力行的文化行动。这样的思维,其实较多来自第三世界的诗人或剧作家,希冀透过戏剧或诗,参与世界的改造。然而戏剧与诗能改造现实吗?若从人的主体内在去反思外在的变迁,大概也就只有鲁迅在《野草》散文集之〈希望〉一篇,引用匈牙利诗人斐多芬的诗句,得以诉说情境的曲折了。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充满暗黑的世界,若不用自身的黑暗去承受,便仅仅剩下光明所遗留下来的、世界的假象了!

屈指一数,2004,《潮喑》写作于族群被政治撕裂的SARS疫情年代,让岛屿封锁与政治寓言产生想像的连带;2005,《拜金歌剧》演出时,恰是高雄泰劳在捷运工地宿舍罢工之际,衍生出的是:揭露总统府最高层的贪腐黑箱;2007,《闯入废墟》表现全球化下,资本单极霸权横行第三世界的年代;帝国产/军共合体以「反恐」为名,入侵伊拉克。然而,正义的共同体如何在废墟中重建呢?议题与议题背后的问题意识,连结想像的张力,是剧本辑的编选方针。接续下去,以空污/基改/转型正义为批判性想像的《女娲变身》、《江湖在哪里?》、《戏中壁X》……等作品,也在这样的轴线下完成?

当下,以《裂缝》为名的剧作,不也穿梭于诗与剧场,现实与想像的交错间吗?

●钟永丰:

90年代初我随妹妹秀梅在屏东六堆地区进行客家农民访谈,密集进行半年之后,在一般的社会学、统计学观察之外,我发现每个地方总会有几位口才练达的农民,特别能讲故事,或把一个事件讲得活灵活现。我见识到语言的社会性、哲学性与文学性如何在他们的语言技艺中结晶为「谣」与「谚」,并在传播中不断精炼。我慢慢知道,原来现实的认知与讲述包含语言的型式,当中即蕴藏诗词创作的可能。我们当然也可以由后者往前推判,还原现实的多面。

带着这样的理解,我一遍又一遍聆听陈达的经典专辑《阿远与阿发父子的悲惨故事》。他的沧桑弹唱是丰富深刻的在地叙事,充满历史的波动,行进间的曲调转换快速而巧妙,急转直下或昂头起升,皆精采绝伦。我惊讶地发现,陈达变奏时的歌词桥段非常细腻优美,竟然是关于父子情感关系的语言型式。举其中两段为例:

思想起──

双人相离去,

搭车欲去台东赚点钱

有时想起阿爹您!

我真想奔回来爱护你!

……

思想起──

车载阿爹到车头边

车到车头,我背阿爹你下车来

你要健点扶住椅

火车要到了,

我来款车钱

这些桥段在整体叙事中既是骨架,亦使陈达的演唱深具戏剧性张力。但我之所以惊喜,是因为在汉人民谣或戏曲传统中,如此亲密的父子情愫并不多见,更何况是在有着严肃父权体制的农民社会。即便是父慈子孝,也是隔着一道拘谨的感情护城河。恒春早期聚集了不少无地的贫苦闽客农民,他们且与母系的排湾族通婚,我猜,皆有助于平缓男性中心意识。(上)

钟乔

我总是在时间的相对地域和自己或他人相遇;这地域除了时空之外,指的是人的气味与视线的交织。为何是相对地域呢?这问题我也常提问自己,主要还是为了与内在的独白对话,并安置与他人的对话关系。因为,近三十年来,我的创作都环绕在诗与剧场的冲撞或交织之间,这是无法回避的相遇。

钟永丰。(图/钟永丰提供)

钟永丰

1964年次,成长于烟草年代,童年结束于台湾加入全球化。

77年写诗,83年读小说,84年接触社会运动,98年写词。

曾任美浓爱乡协进会总干事、高雄县水利局长、嘉义县及台北市文化局长,现任台北艺术大学主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