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3月(下)】張作錦vs.沈珮君/獨釣寒江雪
左图:张作锦喜读文史,常引胡适「国家是我们的青山」警醒大家。(图/沈珮君摄影)右图:世界是一面书墙,永远读不完。沈珮君于英国之旅留影。(图/沈珮君提供)
因《巨流河》成为忘年交
●珮君:
我们都在报馆工作很久,不在同一部门,不熟,但是我知道妳喜读文史,爱好写作,也常在报上看到妳的文章,很有印象。
2009年7月7日,「天下文化」出版齐邦媛教授的《巨流河》,从一人一家写成大国大家的史诗格局。从极北的辽宁,跋涉到极南的台湾,八千里路云和月,有风有雨,湿润了读者的眼睛。我送了一本给妳,妳在办公室还没有读完就打电话给我,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邀妳一同去听齐教授的演讲,为妳讲述她父亲立法委员齐世英先生的故事。我和妳的年龄差一个世代以上,但是因为这些共同的兴趣和关切,使我们能成为「忘年交」。算起来,已超过十二年了。时间真快。
●亲爱的作老:
联合报系最盛时,曾有7500人,您位居最高层,不认识我。我们其实曾在同一部门,我记得,因为我满怀歉意。
1990年,您自纽约回来担任《联合晚报》社长,我当时是联晚编辑中心副主任,并主编三版。您要求每人缴一张学经历卡,「并附照片」,我遵命缴了,但未附照片,我觉得自己每天尽心尽力工作就好,我又不是演艺人员,社长管我长什么样子。几年后,我调到《联合报》,接手一个近一百人的单位,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第一件事便是请每位同仁缴一张学经历卡,「并附照片」,我每天暗暗依照片来记住他们。那时,我想起了当年那位「张社长」,他当时应是多么想认识他的同仁,希望在电梯遇到时,可以叫出他们名字。我深深忏悔,现在跟您一鞠躬。
谢谢您送我《巨流河》,我后来又陆续买了好几本送人,巴不得大家都看。我从第一章那个多病的小女娃被丢到雪地时,就忍不住泪。在那个贫困苦难的年代,生命力不够强,就要被淘汰,个人如此,国家也是。她活下来了,而且投身教育,壮大了多少生命。那一阵子,我常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看《巨流河》,张大飞殉国时,我哭到趴在桌上,后来怕其他还没走的同事看到,勉强抹干眼泪回家,开车上了高速公路,想到驾着战机的张大飞,眼泪一直涌,夜黑月沉,几乎看不到路。
当年极不对称的抗日战争是这么打的,一群一群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张大飞,明知会死,明明害怕,却仍然自愿冒死,他们让国家没有亡,让同胞活下来。我的父母因为他们而活了,有了我们,我们继续有孩子、孙子。但是,张大飞,这个当年没有父母的孩子,他有自己的孩子、孙子吗?
您知道我没听过〈松花江上〉那首歌时,感叹「妳太年轻了」,送了我田浩江唱的〈松花江上〉CD,我听了前面几句即大为惊讶:「这不是我小时候唱的〈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吗?」
它们开头好像,后来大家为什么不唱了?另一条类似的歌,〈我的家在大陆上〉也听不到了,有人说被「禁唱」了,为什么禁唱呢?怕人家思乡过度,因为回不去了?
〈松花江上〉是抗战歌曲,〈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是反共歌曲。它们都是「爱国歌曲」,现在想来好「落伍」,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它们。
您写《今文观止》时,会有「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觉吗?
张作锦夫妇常常参访名人故居、文物遗址,向大师、历史致敬。此帧摄于老舍故居门前。(图/张作锦提供)
国家是我们的青山
●珮君:
「爱国歌曲」现在很少人唱了,因为「难唱」啊!爱哪个国呢?说不出口,干脆「莫谈国是」。
其实,人若没有一个完整的国家可以依靠,是很痛苦的事。我在六岁有记忆的年龄,对日抗战开始,目睹身受日本人侵略中国的各种暴行,一直在流亡逃难中长大。我受的是「国耻教育」,我的「家国情怀」与今天的某些青年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我两年多前开始在联副上写「今文观止」专栏,选的第一篇文章是胡适的〈国家是我们的青山〉,他说「国家若没有了,我们到哪里去呢?」胡适是「天涯沦落人」的前辈,我是后辈,很能体会他的徬徨与悲凉,但我的后辈能体会吗?
妳提到张大飞,我想到另一往事。郝柏村将军访问大陆,参观一所空军烈士纪念馆,里面没有高志航的名字。少了高志航还算什么空军?郝将军正色告诉馆方:中国军人八年抗日,这场仗是为国家同胞打的,不是为国民党打的,也不是为共产党打的,纪念中国空军烈士,不能没有高志航。
我和我的同辈很多人一样,盼望有一个可以依靠、也可以引以为傲的国家,我为《今文观止》写的自序,题目是〈国家要文明,也要强盛〉。强盛可以保护我们,文明可让我们在国际上擡起头来。两岸的中国,大陆的体制使政府专权,但她强盛了;台湾是民选出来的政府,但她沦为强国的附庸。
一位朋友问我,若文明和强盛二者不可同时得兼,你希望哪个先来?我低头,沉思,无以回应。
珮君,妳2020年发表的第一篇「他乡.故乡」〈亲爱的尹仲容先生〉,得到海内外很大的注意和惊叹。尹先生的墓木已拱,也有人写过不少纪念文章,但妳以一名纺织工的女儿身分向他致谢、致敬,以这样简朴、热忱又刺人心痛的声音,呼唤他回来,让他重新站在我们身旁,最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台大哲学研究所毕业的,怎么开始写作的?
我想把他们找回来,把故事说下去
●亲爱的作老:
我也正想请教您怎么写作的呢。《联合报》在您退休后,一直给您保留了办公室,2009年报社迁到汐止后,您的办公室更大了,必立发行人说:「作老,不会再搬家了,你不会再流浪了。」从您办公室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就是青山和高速公路,您在那儿继续写了一篇又一篇好文章,2015年得了总统文化奖,第二年又获颁二等景星勋章。但是,随着张妈妈病情变化,您进办公室的时间少了,尽量在家陪她,但仍严谨的、有纪律的看书、看报、写作,紧紧贴着这块土地的脉搏。一日为记者,终身为记者。最令我震撼的是,您那些一篇篇长文不是在书房写的。您家的小书房已让给外佣住了,您在餐桌上写作,餐桌上有一半面积放的是书和您列印的资料、笔记,另一半是您展开稿纸伏案的地方,吃饭时,再把稿纸暂时移开。
您写作时,旁征博引,要思考、要回想、要找查,还要注意张妈妈走动安全、不断回答她的重复提问,您怎么可以文思不被打断?相形之下,我太不成材了,我一人一屋居陋巷,虽不无车马之喧,但大致安静。我自小就注意力不集中,唯有写作时心无旁骛,而且两眼发直,极怕受扰,可怜我那一对九十高龄的老父母都知道早上别来我家、别打电话。
说来惭愧,我直到三十七岁才有第一篇文章刊在大报副刊,三十八岁得了中央日报中篇小说特别奖。《中时晚报》「时代副刊」副主任严曼丽是我文学领域第一个伯乐,《联合报》副刊主任宇文正是我第二个伯乐。写作寂寞,像对黑洞说话,她们让我知道旁边有光。
我开始写作本已很晚,在得奖之后又因为困惑停笔十年,直到前几年才下定决心自新闻岗位退役,专心写作。但写作和人生一样,充满不确定性,行行复行行,不行说不行,一边写一边困惑,时感徬徨,经常脸红,但知道这是最后机会,不能撤退,退无死所。
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好,所以,我写作极慢,修改极多,若把我原稿的修改痕迹列印下来,应该可供初学者「励志」之用。「思之思之,又再思之」(《管仲.内业》),我没有才华,只是不肯放弃而已,像〈亲爱的尹仲容先生〉那篇,在我肚子放了四、五年,好不容易完成初稿,极不满意,反复重看,有一天,在中研院图书馆,忽然发现尹先生身影越来越近,原来他根本是活在我左右的人,我如获天启,毁弃初稿,一万多字全部重写。
「典型在夙昔」是不是就是这样:他们的功和德就在我们身边,影响了我们生命,造福了我们,而我们应该承传。圣严师父曾说,「福报」的「报」就是「利益他人」,这真是我听过最高境界的「福报」解释。像尹仲容这些人真是有最大福报,只是我们这些受益者不知不觉,或渐渐忘了,我想把他们找回来,把故事说下去,让典范长在左右,自立立人。这后来成为我「他乡.故乡」系列的主轴。
我常看您的手稿,知道您写作几乎是一气呵成,不像我涂涂改改,您是「胸有成竹」一挥而就吗?
●珮君:
我的文思并不敏捷,常常也苦思焦虑得「柔肠寸断」。我「捻断数茎须」时,没人看到。
妳说我在饭桌的一端也可以写稿,这应该与新闻人的职业训练有关。记者要上山下海甚至枪林弹雨中采访,写稿还能选地方吗?
1989年,我在纽约「联合报美加新闻中心」服务,4月间请假回大陆探亲,巧遇天安门广场学生请愿,比莫斯科红场大好几倍的天安门广场,挤满了上百万学生。4月27日,北京四十八所大专校院十多万学生列队游行,中心诉求是「争民主、反贪污」。人数之多,声势之壮,理念之明确,在在教人动容。我赶紧跑到广场附近「北京大饭店」的餐厅,在餐桌上写了一篇稿,付钱租用饭店的传真机传给台北《联合报》,4月30日在《联合报》第三版头条刊出。标题是「长安大街那一头会有民主吗?」我说:「1919年的『五四』,也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北京游行,振臂高呼要民主。那些人或墓木已拱,或垂垂老矣,今天另有一批青年,又游行争民主,而时间已过了七十年。当他们绵延的队伍走过去,长安大街的那一头会有民主等着他们吗?」一个月后即发生六四血案。
「六四事件」无论正面说还是反面说,它都将载入历史,我那时赶写的这篇小文章,或可忝附骥尾,成为一小片史料,它正是在「北京大饭店」餐桌上写的。
新闻记者写稿不在书房,不择地而出。
●亲爱的作老:
您带张妈妈自台北迁居中坜之后,每天下午在社区大楼的大厅走路,当作健身。有一天,您在line上写给我:
今天同时在大厅里的,有那位每天准时由外佣推来、不断呻吟却不能离开轮椅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年轻妈妈,带着跌跌爬爬的小婴儿蹒跚学步,儿童游乐室里有一父亲带着一儿一女,孩子们自己玩耍,他专注于手机。再加上我们两老拿助行器和手杖的,人生各阶段都凑齐了。
「一日看尽长安花」,好美;一日看尽人间世,也很写实。
您的作品气壮山河,大家看到的都是您的健笔,很多读者不知道您的年龄,孔子从「三十而立」,一直说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您可以跟我们说说「七十后」吗?我知道您七十后还去北大念了几年书。
感谢又有这新的一天
●珮君:
首先告诉妳,我今年九十一岁了。
我在新闻界工作四十年,认识一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学术界人士,我因为自小失学,一向敬佩有学问的人,都以师礼待之。这些大师级人士,近年成群结队的离去,「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伤哉。
泰戈尔的诗,「要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样的愿望,在实际的人生中,太奢侈了。绚烂固难,静美尤不容易。台湾已进入老年化社会,多少老人辗转于病床之上,奔波于医院之间,他们未必在于求生,而只在减少痛苦与折磨而已。
与我同年代的新闻界同业、台视著名体育主播傅达仁先生,远去瑞士寻求安乐死。他在机场向大家挥手,我心中不由得赞叹,「真是勇者」。如果傅达仁能在台湾有这样的机会,他何必千里迢迢抱病远赴异国,然后他的魂魄再长途跋涉寻归故土。
我一直坚信我的「偏见」:一个文明国家应该容许安乐死。
当然,安乐死只是「必要之恶」。重要的是人在平常要生活得好,这一点真是谈何容易。书本上、网路上,为老年人提养生延寿建议者,比比皆是。《大学》教人「定静安虑得」,我认为最重要是「安」。安者,安心也。此心安处是吾乡,是吾家。我把它视为「老有所归」。
但是,要多大修行的人,才能进入这样的境界?
我这几年因为自己或内人的病,奔波医院,有一次,枯坐候诊室好几小时,疲惫之余,忽感苍凉,但是,举目望去,医院内外,芸芸众生,挣扎求存者岂张某一人?且平心而论,多少人都在「今天」之前倒下,上苍给了我「今天」,是让我能有机会改进自己,去完成我想要完成的工作。我又有何怨乎?
从此,我每天起床后都默诵一段我自己拟的「今日真言」:
感谢又有这新的一天,我将以虔敬平和的心态把这一天过好。我将尽可能把我关切的人照顾好,也把自己照顾好。
尽可能。是吧?
四月《文学相对论》
阿盛vs.周芬伶 将于4月3-4日登场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