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4月(上)】李長青vs.許赫/有詩高處廟堂之上,有詩在市井裡

李长青(左图/李长青提供)、许赫(右图/许赫提供)。

告别「好诗」的写作实验

●李长青:

写作与(寻找人生出口般的)追剧之外,最近逐篇细读文讯策画、出版的《时代之书》(文讯杂志社,2023)。这是一本书评的选集,该书主编鸿鸿从文讯1983至2022这四十年间所刊载的上千篇书评中,选出了三十四家的四十篇评文;我撰写的〈众生连环图,万物浮世绘〉也被选入,这个好消息我一直没跟你说。这篇书评是我为你诗集《邮政柜台的秋天》(斑马线文库,2018)写的序,《时代之书》看重此篇评文,我感到振奋的同时也想问你,像《邮政柜台的秋天》这样「告别好诗」的写作「实验」,你现在仍继续吗?

●许赫:

感谢长青为《邮政柜台的秋天》写的序。关于告别好诗这个行动,对我来说,比较接近行为艺术,一个诗人如何花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把写诗当作日常。写诗这个行为,比写了怎样的诗更有意思。非常有趣的是,这让我打开一道缝隙,看见在身边不写诗也不读诗的人,怎么看待诗,怎么想像诗。身边的人本来觉得诗离他们好遥远,他们不太愿意谈论诗,可是看到这些作品,他们心里面对诗的想像却出现了,最常听到的就是:「许赫你写的这个也算诗吗?诗不应该怎样怎样又如何如何吗?」这时候听见了许多种诗在他们心中的模样。身边的人抛开对于诗的距离感,谈论诗应该有的模样,应该给的效果,应该让人感觉到的情怀。一首不好的诗,听见了各种对于诗的期待。

诗离开了作品艺术价值与技法的评价与较量,其实还有一个与人对话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面充满了各种期待。这是这十年来从事告别好诗行动的收获。

●李长青:

后来再读《坏掉的少年》(斑马线文库,2022)才知晓,你告别好诗的创作数量直到2017年底,大约是两千三百首。两千三百字对短篇小说而言,可能已轮廓初具;散文的话,几可成篇;而作为诗作的篇数,(惊人的)两千三百首已足够标举某些意义。这些意义当中,理应也凸显了你的诗风,而且是一种有意识的诗风。对一个写作的人而言,这是珍贵,也是必须的。

我认为你的这个行为艺术十分有意思。我想,你可能对许多人事物时常怀抱着一股诉说的欲望,有话想说,因而能以自己的方式,写下这些告别好诗。

生活中的我其实沉默居多,并且常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很多时候我觉得语言真是人我之间许多误会(与麻烦)的泉源。某种程度上文字也是。我的无力感经常也源于此。「他人即地狱」帮我解脱(也解释)许多莫名的时刻,当然,我也常提醒自己莫要成为他人的地狱。

不喜欢说话的我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例如每隔一阵子就很想住在城堡,德国新天鹅堡或是葡萄牙辛特拉山上的宫殿佩纳堡,我都很喜欢。城堡里不需有地窖或藏酒,但一定要有吃饭的长桌;我喜欢在长长的桌上吃饭(不必有蜡烛),可能觉得这样人我之间可以不用挨太近,可以给出舒服的距离。城堡以外,或者就住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岛上(人烟稀少不代表没人),人我之间用眼神就能沟通;我希望所感受所知晓的,只要与人对望一眼就可以交流,不必透过语言文字。不过,若真如此,我们此回对谈其实也可免了,这变成一种演出,一场写作者的纯粹抒发。然而,是真诚的演出,也是诚实的抒发。

生活时而枯索「食」而华丽

●许赫:

这许多年来我意外的投入了社区工作,那是从在淡水开书店开始的,后来回政大读博士班,在政治大学社会实践办公室服务,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与人接触上面。生活上与人接触,讲很多话,是我生活中的一大特色。说很多话跟几乎不说话,是两个极端。我大学同学曾经在找我喝咖啡的时候说,他已经两个礼拜没跟人讲话,逼不得已,只好找个人一起聊天。当代的生活因为数位环境跟手机的便利,我们真的很有条件不讲话又生活无虞。虽然我们透过文字来传递讯息,接收工作的指令,反应问题,得到修正后的指令,完成工作交出文件或者作品。这些好像有与人互动,但不一定要讲话。讯息的传递跟讲话非常不同,文字的阅读有讯息递延的弹性空间,对话没有,对话会需要即时的互动。不说话,工作与生活好像没有问题,新世纪慢慢给我们这样的条件。曾经听过一个朋友想写一个故事,关于一个无法与人说话的人,他很聪明,工作效率高,透过数位管家接案,完成工作后再寄出数位文件。生活大小事都有外送直接送来,吃东西、洗衣服、购物、看电影等等,都有数位管家张罗。他就这样活了好久好久,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无论电影还是综艺节目,已经重播好几轮了,他终于想出门去看看最新的电影,等到他打开家门来到街上,才发现整个世界已经毁灭很久了,就剩他一个人活下来。他逛了一圈回到家,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害怕在路上有人找他讲话,他怕极了,不过好险,再也不怕遇到人了。

●李长青:

平时我不甚喜欢说话,可能因为我的职业需要说很多话,也可能因为长期读诗写诗的缘故,诗贵含蓄,重象征,涉隐喻,诗以暗示为美德;点到为止,于诗是一种修练,一种情操,更是一种修为。久而久之,我变得越来越省话(太座表示不满)。

我自觉时常活在许多恍惚与执着之间。恍惚的是生活与日常,轻飘飘,雾茫茫,沐沐泅;执着的一直是文事,或者,是以一种文学的视角(也可说是另一种诗眼)看待周遭与自身。

我的生活时而枯索「食」而华丽,日常每每流连于「在」与「不再」之间。似乎过了某个年纪,人唯有(只剩下?)吃,可以获致一种平实静定的满足。这种满足感,类似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的重新体会──可以纯粹关乎食物本身(例如皇帝豆,别称观音豆,以前吃的时候常会想到是来自安地斯山脉和中美洲,脑海更会自动连结至南美洲神秘的山野林区;现在只会注意/专注豆体的绵实口感与豆身的自然色泽),关乎生存(活下去?)的静和意志,也关乎每一天,日常时分的直面与积淀。

至于「在」与「不再」,于我而言常是对时间的某些理解与认知,同时,也是对时间深重/深情的悔意──如此之悔意也常是我诗生发的缘由。

民族与诗

●李长青:

我曾在零雨的《特技家族》(现代诗季刊社,1996)读到一段话:「一个民族的记忆是一重一重迷宫。我时常回返迷宫的中心,只因一行迷人的诗句。」我记得你大学读民族系,而这几年又回到学校读民族所,是否可以谈谈你如何看待零雨这段话?民族与诗/文学(的关系),你又是怎么看待?

●许赫:

说到民族的专业领域,诗与民族确实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人心启蒙的开始,保存与传播民族记忆与法则的载体,是适合背诵的韵文体,他们被称作史诗或者民歌,传达民族的神话故事,还有生活日常。这个议题我满想分享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学术领域定义「神话」是被当地人相信,当作事实来传诵的故事,可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神话,大多光怪陆离,很难让现代人相信是事实。但是说回来,「被当作事实来传诵」这句话充满玄机,重点在「信」或者「不信」,比如回到台湾当地文化来看,拿着准考证到庙里拜文昌君,就是一个相信的实例,相信文昌君能保佑家里的孩子考试有好表现,文昌君的保佑就是一种事实的存在。这对我写诗非常重要,让我能更宽广的面对所见所闻,让枯燥的生活里面,有趣但细碎的事物,都特别的闪闪发光。

诗的三阶段模组

●李长青::

前阵子读刘光能一篇文章提到,学素描第一阶段是静物,第二阶段雕像(石膏翻模),第三阶段则是真人模特儿(model vivant),觉得甚有道理。这三阶段由简而繁,从易到难,说明了艺术(或是技巧)有其进程/进境,(无论是不是一直重复的)练习之外,必定也伴随了某些自己(知或不知)的心领神会;三阶段论无所不在,前述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亦为一例。分阶段这种事,有时是客观形成有时纯然主观,相同的是,都可以让某些进程见性明心/铭心,也更脉络(化)。

我自己曾以短诗→组诗→长诗,这三种阶段当作习诗的线性参考。线性带有顺序意味,后者(常)奠基于前者,前者积淀(可能)形成后者。收录在我诗集《隐喻》里的〈仿佛看见陌生的自己〉(116行)、〈我们所在的土地〉(228行)、〈回家Ⅰ〉(245行)、〈回家Ⅱ〉(160行)都属长诗,长诗的写作与修改,能让人更专注思索诗之为一种艺术的技巧要求与内核意义。

一百字以内,一般定义为小诗;比小诗长,约三十行以内者(也有人主张十五至二十五行之间),即是短诗;长诗通常系指百行以上。我写作的另一种三阶段模组(非线性),则是短诗→长诗→小诗,比较偏向循环,也可视为三种诗作的样态,正可说明长诗写作乃是来自于时间与经验的自然累积,同时,更显出了小诗的易写难工。

最近读蔡素芬的《森林咏叹调》(联经,2023),就是短诗与长诗的一种互渗交响,密实而有机,并且也可视为一种组诗形式:由编号所串起的各组/各首银铃般的短诗,合而为整卷诗集的一帖长诗。这种写法很有意思。这是蔡素芬的第一本诗集,却有相当蕴藉与可观之处,我想,这与作家过去长年的小说散文笔力有关。

●许赫:

关于写诗的篇幅,我确实到了非常晚近才被提醒,诗有长短之分。我在写诗的经历上,第一次被告知篇幅的限制是文学奖比赛的五十行限制。蓦然回首,才发现我写的都是小诗与短诗。我很在乎某个生活中让我在意的瞬间,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的表情……无数个让人在意的瞬间。所以我写过帮作为建筑工人的爸爸送便当,写过面摊老板的一句玩笑话,写过咖啡馆奇怪的烟味。这些被称作灵感或者其他的瞬间,很值得写下来。在告别好诗之前,会把这些瞬间记下来,再把很多个瞬间缝在一首诗里面。可是十年前告别好诗了,就很轻易的投掷他们,随手就完成一首小诗。几年前开始了一万首诗计划(他失败了),会在某一天喷射出二十首短诗,就是建筑在这种高密度的,但是轻易的投掷这些瞬间的基础上,才能写出来这些诗。可能在两千多首诗之后,我把这辈子的奇妙瞬间都用完了,所以无法再写下去,计划便失败了。

最近两年我很喜欢野人献曝这个故事,甚至写诗的时候引为典故。那个晒太阳的瞬间,生活上的余裕,心境上的敏感,身体上的觉察,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所以可以感受到晒太阳的美好。这些微末的动人之处,很值得分享的亲人朋友,所以写了一首诗或者一首失败的诗,诗本身可能失败了,但是意念的传递可能做得不错,所以诗不太行但是有中!有中,朋友们觉得满有意思的,会告诉我,你今天这篇很有意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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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青

一个无诗不欢,汹涌酗诗,为诗而生的人。从前自命不凡,自以为诗,现在渐渐学会在诗里宽绰自己。着有诗集《隐喻》《江湖》《风声》《我一个人》《爱与寂寥都曾经发生》等十册。

许赫

斑马线文库出版社的社长,研究梦境的博士研究生。2012年开始告别好诗写作计划,认为写诗这件事比写出来的作品更重要,倡议把诗解放给不具备文学才华大众。曾出版《邮政柜台的秋天》、《坏掉的少年》等十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