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芽岁月》开场白
一九四七年两岁时摄于广州。(钟玲提供)
(九歌出版提供)
你会问,《我的青芽岁月》是自传吗?但读起来不像自传嘛,而是一篇篇散文。自传体应该是由小到大,按时序写的人生传记:何时出生,一岁家里发生什么事,六岁读小学表现如何……按照时序写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但这是我们熟悉的传统写法,写历史、传记的编年概念,《春秋》、《左传》、《资治通鉴》为这个概念、为我们的时空观打了底。但是人生真的是这样吗?
我想,我们生命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无论大事小事,都有来龙去脉,都有前因后果。编年的写法会忽略了跨越时间一系列事件的前后关联性,也会忽略隐藏在事件后的深层脉络。所以我试着以一事件、一位人物的出现、或一张照片为出发点,探索其来龙去脉,其时代场景,其在我生命中不同面向的意义。这样能串联我不同种类的活动,也为今天的我,探求源头。因此我依据照片,选择生命中的点,它们在我生命中拉出一条或长、或短的线。生命线便是由无数条长的、短的线条组成。但是这本自传仍然具有编年的成分。大致按生命中有缘份人出场之先后来安排,所以依旧有用到编年顺序。
你看过、感觉过一棵榕树的群根吗?除了伸延地面上的根,又有树枝上垂挂下来的气根,还有地底下蔓生纠结深札的盘根。我们生命中一件多少具有意义的事就是那一条榕树树枝上垂挂下来的气根,树枝的汁液是它的来龙,落地生根的愿望是他的去脉。榕树垂下的无数须根,就是我们生命中拉出的那些无数条或长、或短的线。那棵槎枒挺立、根须茂盛的榕树,就是生活中的你我,地底下蔓生纠结的榕树盘根,就是你我生命中那些在视线以外、在潜意识层里复杂交织的情感、欲望、梦想、妄想。
我称这本书为自述罢。你会问,这本自述到底要呈现什么?我的回答是,探索人的内在是如何形成的。像是榕树的种子,没有土壤的养分、雨水的滋润、适当的温度、太阳的光和热,是不会成长为树。所以我会侧重描写亲人、师长、朋友的给予,会侧重描写周遭大环境、小环境、人生际遇、甚至历史事件,对我的影响。我们的内在有很大成分是因各种影响交织而形成。希望这本自述能呈现成长的历程。
其实我是个比较低调、隐秘的人,不大向朋友谈私人的事情,也很少在作品中谈私人的事情。我个人的经历有时出现在小说中,但是经过小心的转化、变形,我尽力隐藏自己的、亲人的、和朋友的私密。怎么竟然写起自述来呢?这都是因为游紫玲的鼓励,或曰鼓动。游紫玲是我学术著作《文本深层:跨文化融合与性别探索》(台大出版中心,2018)的责任编辑。2019年三月二十三日我们漫步在台大思源街校区林子里,她说:「钟玲,你可以写自传。」
我非常抗拒这种想法,说:「我自己的事情,不想公开,而且没有什么值得写的。」紫玲说:「那里,值得写。你可以想一想,用不同的方式来写。」
回到南部,考虑紫玲的话,忽然想到我童年时代,父亲为家人拍了许多照片,因为摄影是他三十多岁时的嗜好。于是以照片为中心的自述遂成形。
近二十年来常常反思自我中心的毛病,自我中心会蒙蔽我们的清明理性,令我们自大盲目、令我们更加任性,罔顾他人的感受。写自述不是挖个陷阱给自己跳?令我更加自恋?所以这本自述写得步步为营,修改稿子的时候,会检查有没有自我膨胀,有没有脸上贴金,有没有设身处地写别人。另外一个问自己的问题是,对读者要坦白到什么程度?什么算是不能公开的隐私?我想定个原则罢,以不伤害亲人、朋友、自己为原则。这就要考虑详尽、思维细致了。但是在不伤害人这尺度下写出来的人生,少了隐私、少了密事、少了坏心眼、少了斗狠,不是太平淡了吗?希望我的笔捕捉得到动人心弦的事、捕捉得到生活的踏踏实实,但愿动人和踏实的事,不会平淡。
《我的青芽岁月》的五十篇描写我生命里五十个起点,以及它发展出来的缘分、事件、它结的果。这些缘分、这些果,可以发展十年,或二十年,甚至发展到今天。这五十个起点由1945年我在重庆出生,排到1967年二十三岁离开台湾到美国留学。五十篇分成五辑:「由懵懂的神州稚龄说起」、「由幸运的扶桑童年说起」、「由左营的海军小学说起」、「由高雄女中女儿国说起」、「中部的东海和北部的台大」。
这本书由2019年四月开始,先写一篇篇散文,发表于《中国时报》、《自由时报》、《人间福报》等副刊,还有《文讯》杂志、香港的《明报月刊》。2021年秋开始把单篇连起来,重写内容,把它深化。我进入写作狂状态,早上一爬起来,冲一壶阿里山珠露茶接着写,吃完早餐接着写,一直写到脑子不再灵光熠熠。吃完午饭睡两个小时起来再写两三个小时。有时吃饭吃到一半,脑中蹦出捕捉到感觉的词句,放下筷子就到电脑前,加这一句。能够过这种忘我的创作时光,活得异常充实,觉得自己在发光。拍纪录片《大侠胡金铨》的林靖杰导演跟我聊天时说,他很羡慕这种写作狂状态,所以我现在描写一下这种幸福状态。林导演拍片时就不能享受到创作狂状态,因为拍片涉及各种烦心的人和事安排,不像单纯的写作那么容易集中心神。
这本书能写成,要深深感谢父亲钟汉波和弟弟钟坚。父亲八十岁起出的三本自传是《我的青芽岁月》的顶梁柱:即《驻外武官的使命:一位海军军官的回忆》(麦田,1998);《四海同心话黄埔:海军军官抗日劄记》(麦田,1999);《海峡动荡的年代:一位海军军官服勤笔记》(麦田,2000年)。父亲自传中写的经历和细节撑起我笔下的童年和少年。父亲写三本自传都是受到弟弟的鼓励和协助。此外,弟弟常给我提供拼图的最后一块零片,因为他对军区、眷区历史的熟悉,因为他对历来海军军舰的研究,所以我笔下童年和少年的军区生活才完整。这本书能出版,当然要谢谢任重道远的九歌出版社。希望我这些对生活经历的理解和感悟,读者你会喜欢。(本文摘自《我的青芽岁月》,九歌出版社提供。《我的青芽岁月》新书发表会台北场于九月一日晚上七时至九时于敏隆讲堂举行,座谈者:须文蔚、钟玲,地点:台北市罗斯福路二段九号12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