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嬉皮年代

1992年出版第一本书《颜艾琳的秘密口袋》,于自家社区大楼楼顶,请诗人画家张国治拍摄。(颜艾琳提供)

17岁生日,邀校刊社的人到北美馆看萧勤画展,作为庆生。(颜艾琳提供)

海山高工时期,所编辑企划的校刊曾获全台高中职十大校刊。(颜艾琳提供)

1993年摄于北京卢沟桥。大学毕业送给自己的礼物,就是揪三个人,两对,去北京自由行十天,把大学所赚的钱花光开眼界。(颜艾琳提供)

「颜艾琳,生于台南下营颜氏聚落,来台北受教育后,一路遇到贵人师长,因此习得文学跟编辑技能。一个活得像魏晋时的嬉皮。玩过摇滚乐团、剧场、《薪火》诗刊、手创、公共艺术、农产传播,极端天秤,狂狷古典。」这是我最短的简介。一个看过的海外诗人说,你怎么可能经历过嬉皮年代?那是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呢。我笑着说,在成长过程的1980到1990后期,是我的嬉皮人生呀。

被文学驯良的太妹

大环境的风起云涌,文青少年难免会受到吹风雨淋,应了那时代的励志口号,「感谢风呀雨呀,灌溉了我们的成长,让我们更坚强。」1980年代前期,国小国中是自我对书写的觉悟,13岁投稿上刊台北县救国团中学生期刊《青年世纪》,赚了人生第一笔稿费,自此开始鬻文生涯。到了80中期,因为国中都在读文学书,练习写多种文类,在周记、作文、公民作业写小说、评论、散文、古典诗词、 新诗,因此学业普普,考进省立海山高级工业职业学校,志愿填模具科,以为模具就是玩模型。后来才知道,模型是模具做出来的精密玩具。而模具原名应该叫射出成形模具,是台湾自1960年代就很厉害的中小型机工产业,至今高端模具仍是台湾工业强项,可说从家庭工厂的黑手转变成机械大厂,我的同学跟学弟妹的出路,让后知后觉的我觉得惊讶。

念海工这三年,我很省力地念学科,术科是团队跟个人分工打成绩,因我们是台湾第一届高职招收模具、机工科的女学生,老师对女生在机械操作上放水通融。

但高职学科涵盖机械力学、函数、微积分等,堪比大学专业科系,谁说高职比高中好读?通识课还有电力工程基础、基础木工、制图、铸工灌模……那些有看无法懂,读了也搞不懂的理工,基本上我是得过且过,放任自己随便读,目的只有拿到高职毕业证书,打算转考大学。没想到我这种极端放松学程,玩社团、搞刊物、追作家的热情,让我进修文学的功力三级跳。因为我对感兴趣的事物很用力,积极参与艺文社团,展开了嬉游的轻狂时代,也奠下日后从事编辑出版、各种大小型活动的企画执行能力。

我就是一个可以很宅又躁动的双性少年,在家失眠读书写东西、在学校混社团听西洋流行音乐兼补眠,组热门摇滚社又跟建中生搞地下刊物、在旧书城跟二手书店淘绝版诗集、穿梭美术馆跟大小艺廊看展、晚上混舞厅当舞后、代表学校参加艺文活动、报名两个重要的文艺营、年纪轻轻就加入了薪火同仁诗刊社,透过校刊社采访跟薪火诗社的活动,得以接触文学大家、学习到编辑跟写作的技艺……在升学与兴趣当中激烈摇摆。从高一到毕业,班上四十名学生,我大多在倒数五名内,因高二玩太凶,升高三还留级补考。补考前遇到乐团贝斯手,他已留级一次,再没考好就变五专生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占五十分的复选题跟期末考一模一样,死马当活马医,赶紧背牢答案,考卷一发,果然宾果,复选题填好,单选题全填3,结果考了65分通过留级考。贝斯手也过了,还好他只当了海山大学生,我们组的孤独之狼乐团,在学校又狼嚎一年,毕业前还举行一次公演。

乱入校外的小谜编

高一忙校刊、各种编采、狂读文学书籍、装病翘课逃掉电机跟模具术科,还被电机老师点名要露脸到课。适应了社团,却不适应电子跟机械实习操作,幸好多位老师对我挺宽容,只要交作业、上上课,学期成绩就让我低空飞过,基本上我到校,就为了见校刊社的哥儿们,聊文学跟新诗、交换阅读的心得、打屁,跟校刊社指导老师学编辑、编刊物。高一校园生活很像荡秋千,但是秋千荡到最高点,就能看到较远的前方是什么路,有什么风景在等着。我一边迷路也一边确定方向。

升上高二,国中母校板桥中山国中的同学通知,希望成立校友会,因此我被召回去开了一次会议。我是国一下学期因为搬家,从土城转去中山国中第一届读到毕业,当初中山只有一年级,几个班挤在还没盖好的地下室上课,首届生见证了学校从毛胚屋、整地、移除清朝古墓、集体经历几次灵异事件、师生团结一心参加比赛、共享八卦与各种风雨的青春期,许多刚从师大毕业才22岁以上的年轻老师,更是投入热情展开初次的教学生涯,师生感情也非常好。

第一届人数不多,升上国三特别组成的唯一男女合班的资优升学班、A段班、B段班,那三年发生的事,距离我们才短短两年不到,高二生哪有什么条件组织校友会呢?

一走进会场,感觉就是以资优班考上北一、建中、附中、中山女中、景女等人为主干。因为我在校略有文名,因此也被找去参与。此事开启我跨入禁书阅读、台湾史、白色恐怖、跨校联谊、被白目建中生告白要同居……一窥成人的浑沌社会。只能说,青春的副歌也很精彩;在被搞地下学生刊物《太白》的CC带领下,我大量接收日本新潮流作家的著作,尤其迷上三岛由纪夫,当时在台湾翻译出版的四十几本书,几乎全看了。但是他跟我告白那件事,令我很不爽,因此写了〈初恋的重逢〉(收录于《她方》)对他比中指,希望他能读到。

高二寒假,校方指派我参加救国团北区七县市高中职文艺营,升高三的暑假,我得以参加联合文学第一届文艺营,成为全营队中最年轻的学员。在这两个营队中,我和各地同龄文艺少年少女、博士生、大学生、上班族跨龄对谈,发现他们谈论的文学主题,我有些早读过了,譬如庄子、尼采的存在主义,普普、达达、新浪潮主义,郑愁予、痖弦、洛夫、席慕蓉,还有一堆诗人作家……大家都觉得我颇早熟,只有我心急如焚,跟古人相比,读过这些又算什么?跨校联谊与两次文艺营让我认知,中文系非成为作家的唯一途径,而在日后选择了历史系就读。

教科书无法教我的事

那年代的文青都是从校刊社、校报编采社冒出来的小怪物。学校需要校刊人才,但父母却反对孩子参加这类社团。不只海工校刊社的历任社长、总编老是留级,或因为请公假去执行、涉入林林总总的活动,给师长跟其他同学感觉,校刊社都是一群请公假摸鱼、愤世嫉俗的留级生。长大后认识同世代的传媒人、作家才发现,原来1980年代的高中高职校刊社,都有这种「留级」甚至中辍生,在校内校外却是风云人物的传统啊!

由于海工那一年首次开放机工科、模具科、电工科招收女生,有两百位女学生进入阳刚的校园,应当是台湾男女性别平等教育的开端。我在高二时被选上社长,带领编辑的校刊被评选为全台高中职最佳十优,且顺利升上高三,打破前四届的必留级、社长必是男生的双传统。那时我的编辑设计也在救国团营队里露一手,更在老师办的编辑比赛中得到第一名,注定日后要成为编辑。

在1996年接触电脑以前,从校园到大学工读的号角出版社、东立漫画出版集团发新闻稿的资料,都是我一手剪刀跟糨糊黏出来的。而这个阶段因接触人面广大,受到的刺激反而促使我到处看画展、听演讲,去光华商场、国际学舍、牯岭街、板桥多家二手书店淘诗集、买禁书。高职三年奠基,中间短暂出社会工作到考上大学,那七八年可说是主修现代文学跟编辑学,副修音乐跟现代诗的快乐时光。

可我老爸看到从前常拿奖状奖品回家的女儿,变成奇装异服、满口说着听不懂的言语,甚至看到我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勃然大怒。

父亲说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要我不得再加入艺文活动跟创作,父女两大吵一架,夺门而出的我乱走一气,潜意识里还是走到南雅夜市的旧书店,面对一片书海才静下心来,并立下要成为诗人的大愿。

吵开了也是一个起点。既然决定了方向,投稿还能赚钱,就不再跟父亲要钱买书,也不想成为他在亲友面前炫耀的乖宝宝。尤其看到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文学的题材,能上刊投稿的刊物那么多,所谓作文高手已成讪笑的事迹,得从文学的幼稚园赶紧跑向圣殿的门口。那种焦虑让我思考到几件事:经济越早独立越好。因为不靠父母,脱离庇护,行动就更自由,也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时父亲的投资多年低潮,光是为了学费跟零用钱,都要看他心情跟脸色。好强又顾及自尊心的我,从十七岁起就不再跟父母拿零用钱,大量阅读、精进文笔以赚稿费。

1989年秋季,我成为辅仁大学历史系夜间部学生,班上美女如云,也有不少性格特异的才女。大三,我与猫女旭莹、千金美女足足,三个爱涂涂写写的同学,组成「强奸文字工作室」,我透过传媒界大哥大姊介绍,仨女强人接下杂志与出版社的编采、企划文案、笑话撰写,一字一元或稿费特高的专案,赚钱玩乐,不仅开了眼界,收入也比当家教、餐饮店服务生好很多。加上猫女跟足足都会玩,家境不错的足足一上大学就有手机跟自驾新车,大学四年真是玩疯了。

可我仍旧没离开书与艺术。我会冲去草原文学社看前卫电影、自己筹备校园展览、跟出版社批书卖书、筹办剧场演出、更大量阅读、创作发表。潜意识借由文字、影像、说话、事件等等,把自我切割成「作品」渗入别人的脑袋里。

没有读错的书与学分

照理说,一个喜爱写作的女生,从小学的作文高手、国中与老师学写古典诗词、高职的校刊社团、大学所读的科系与工读经历,几乎跟文学无关,应该很难成为作家。但是在不同工作中,我可以发出台湾漫画界第一篇新闻稿;担任联经主编策划F4写真集跟周边商品,能和设计者讨论顶出梢、射出成形等开模的精准度、塑胶材质;手工编辑时代版面空了,自己插画补白、画美术框……这些都是因兴趣而发展出来,累积训练而运用在职场上的技能。

我时常在演讲提醒大家,「生命没有走错的路,也没有读错的学校或科系,如果自己觉得可以从中找到乐趣,那么不妨多学一种知识吧!谁知道哪天会派上用场?」不仅仅是学程科系的选择,更重要是培养自己阅读、越读、悦读。训练自己对事物的观察与判断,筹备可能遇到各种状况的知识。只要生命主轴不偏离设定的梦想,读错科系,那些种种反而会滋养自己,成为追梦的加油添料。

我一生都在读书、书写、编书、买书、卖书,在书的世界找到安放自我的经纬。而这跨越时间、国族、艺术、科普的经纬之间,就是我精神游走的版图。

一个人终其一生读书有限,却能让我终身成为一个嬉皮,永远调皮而大胆,看透世事选择狂狷亦能沉静。如此,我的嬉皮年代就持续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