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照片:杜大小姐
刚上大学时我就住进了学校位于木栅山腰的宿舍。同住宿舍的有几位从嘉义、台南上来的同学。那时我们对将要学习的法律毫无概念,来到台北首先想到的不是课业,而是对世界的好奇探索。我和这几位从南部上来的同学虽然不同寝室,但都离家远,自然就常凑在一起。有一次我们谈起自己与台北同学的不同,大家一致同意和住台北的同学们相比我们都是土包子,之后话题一转,讨论起哪里来的人最当得起「盘仔」的称号。虽然我们对「盘仔」没有明确的定义,但勉强共识指的是没心机容易吃亏上当的乡巴佬。几经讨论后,大家一致认为南部算是较开发地区,相对「进步」,所以这个「乡巴佬」称号必须颁给来自宜兰乡下的我。单拳难敌众手,这就是我首尝的民主滋味,于焉成了公推的乡巴佬。
但同学口中的乡巴佬却在大二那年成了青年友好访问团的团员,并在暑假后跨出了那时还对役龄男生深锁着的国门,造访了欧洲及中东十二个国家。我如何从四肢僵硬的「舞盲」通过层层甄试变成一个需要在舞台上表演的访问团团员,之间又是如何热切地燃烧青春完成训练上了飞机,那不是这文章的重点。总而言之,在一九八六年的九月,我穿着绣有国旗的制服,第一次坐上飞机往欧陆出发。在走访了欧洲九国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约旦。
约旦比邻以色列,是中东最缺乏天然资源的国家。但他有个开明的胡笙国王,社会相对稳定,教育水准较高,是中东地区的人才输出国。更重要的,约旦王室当时与台湾交好。我们去到约旦后,除了例行的表演外,不但有机会到传说中阿里巴巴藏身的佩特拉古城游玩,更难得地到了死海漂浮,体会四野苍茫的沙漠景象。期间在首都安曼我们遇到了一位飒爽俊挺的侨领,在他和外馆的安排下我们进了王宫见到王弟哈珊亲王与王妃,每人受赠整套传统阿拉伯服饰。很显然这位侨领和约旦王室的关系不寻常。不久在晚会上,这位侨领告诉我们他有一个很特别的姓,蒯。我们就叫他蒯伯伯。随后我们也认识了他的夫人,蒯妈妈。
他们伉俪站在一起那真是一幅悦目的景象。蒯妈妈身着深色套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雍容且散发一股大家气度。在她身边着蓝色西装的蒯伯伯显得英姿格外勃发。他们二位对我们关照备至,在表演场地蒯妈妈穿梭内外接待贵宾和到场的显要寒暄致意。她英文流利,操着带上海口音的国语。蒯伯伯则确保我们的食物饮水后勤无虞。因为我是团里的公关,所以在约旦的九天里和他们有很多的接触。蒯妈妈跟我谈他们旅外的点滴,和王室的交往,他们餐馆的经营,和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子女。她健谈好客,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坐在她身边听她谈话,总会忘了彼此才相识几日。到了要离开约旦前,蒯妈妈把我叫到一旁笑着跟我说她本家姓杜,叫美如,然后又有些神秘的说,她们家原本可是上海滩最有名的人家。
离开约旦后,我们又去了巴林和泰国才回到台湾。一路上仆仆风尘,蒯妈妈所提到关于她的家世在旅途中也就无暇细想,回到台湾后突然记起这事,好奇询问身边同学上海滩哪个姓杜的人家最有名,我的南部同学敲了我一记脑门,说:「盘仔,出了一趟国,怎么更呆了。杜月笙,你都不知道⋯⋯?」那时我恍然大悟,但又不太相信,跑到学校的图书馆借了一套四册的《杜月笙传》,在里面读到了杜月笙的大女儿杜美如一九三○年出生后,杜月笙大喜,在上海滩设宴唱戏经月,书里也提到杜大小姐深受父亲宠爱,后来和中华民国空军一位蒯姓军官相恋成婚……等。
回台后隔两天学校就期中考了,教授们没有因为我缺课两个月而稍有通融,所以接下来的时日都在为挽救成绩努力,出国的回忆热度慢慢就消却下来。但几个月后,一天我接到一封信,蒯妈妈因事要到台北。信里嘱咐我空下时间到他们下榻的福华饭店见面。到了约定那天,我去到福华远远就看到她熟悉可掬的笑容。她说她们家今天有事想带我去看看。我虽觉诧异又不好追问,只能点头顺从。从福华出来时,外头下着雨,一阵凉风吹来,我们在等接送的车时,蒯妈妈对我说:「把外套穿上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接着说:「今天就当我是你妈妈了,把衣服穿上吧。」我心头一阵温暖,却不知要如何应答。上了车后,车一路往总统府的方向开,狐疑间车子把我们送到了总统府旁那时专门接待国宾的台北宾馆。
这是一九八七年的事,前一年台湾解除了党禁,但此时还是一个威权尚未完全消除的年代,这时我刚满二十,却莫名地进到了当年仍是禁地的台北宾馆。原来这一天杜家人聚集起来是为了要帮杜月笙的最后一位夫人国剧名角「冬皇」孟小冬捡骨。冬皇于杜月笙在香港过世后移居台湾最终在台湾过世,到这一年正好十年。猜测以杜家和蒯伯伯与政府的关系,借用台北宾馆在那时应不是难事。我甚是感谢蒯妈妈的好意安排,但这一天的整个过程却是浑浑噩噩完全不知所以。我听着他们讲上海话,看到也有穿着旗袍与马褂的杜家家人,我和这个人握手自我介绍,和那个人寒暄浅谈,但我在那里,却也不在那里。似乎只是个现象外的旁观者,只是生命的蒙太奇错置地把我和杜家人放到同一个时空里。
这个奇幻经历后又过几日,蒯妈妈说她要带我去一个人的家里吃饭,叫我注意穿着。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回我还是满满的疑问,却更好奇与期待。那一天和蒯妈妈见面后,车子把我们送到建国北路的一栋高级宅寓。我们上楼后,蒯妈妈说今天要和她以前的家教吃饭,并说你是读法律的,见这个人会有帮助。她还嘱咐说会有一些其他客人,不用太紧张,放松就好。等我们进入主人寓所开始介绍客人,我手心额头不由得一直发汗。随后逐一和客人致意点头,并自我介绍,等到坐下来吃饭,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手脚,因为正对面坐着的是考试院院长孔德成,旁边则是财政部副部长徐立德和中影的总经理明骥先生。主人呢?他是前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吕光。
吕光先生是台湾英美法的泰斗,耶鲁大学法学博士。杜月笙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早年寓居上海杜府,是杜大小姐的家教。根据杜月笙传,杜月笙在过世前避居香港,当时吕先生已学成人也在香港,是杜月笙最喜欢聊天的对象。于是我在书里读到的、电视上看到的人物,竟都鲜活地在面前出现,而且自己还是座上的宾客。记得吕夫人是华侨,中文不甚流利,所以整个晚上的交谈以英文为主。我穿着西装,在自助餐式的宴会中几乎没有说话的余地,因为大人们谈的都是政坛上的事,我唯一记得的,是吕先生过来用非常纯正的英文问我:「蒯夫人说你以后想出国念书,你想念JD还是SJD呢?」
在生命的栈道上,我们偶尔会听到几声像从空谷古寺所传来属于过去的钟声,一声声敲打着现在的神经,回响的却是那些让人羞赧脸颊发烫的回忆。和吕光先生的对话,就是这不时回荡的记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就是年轻人可以狂妄,可以有梦想,但不能没准备。可惜在吕先生问我的那个当口我正好是个尚未开始准备的人,因为这时我将来出国读书的念头才刚萌芽,至于具体读什么,仍在摸索没有概念。我虽然是乡下人,但自信从小见过许多比赛场面,然而自信能有多寡取决于环境,像佛劳拜说的,一个人在客厅和厨房说话的语调是不同的。这个环境,这些人,这样的情境,就算出国访问两个月回来了仍远超过我那时的人生历练,让我无法在客厅用和在厨房同样的语调与信心说话。那一刻在毫无准备下,心虚使得「盘仔」原形毕露,和吕光先生的对话于是在三两句间草草结束,这事就成了心中三十年持续回荡的过往钟声。
命运安排下和蒯妈妈见面后几年我果真负笈离开了台湾,而后在法学院二年级回台探望父母时,在出机场后的二十几分钟即严重的气喘发作,在家人异口同声「你就不适合留在台湾」的敦促下,终于决定远离从小受尽折磨海岛无处不在的潮湿与尘螨。光阴似箭,再回首我们旅外的时间竟已经长于在故乡成长的时间。长居异域,我们现在终能体会蒯氏二老当时呵护访问团的心情。那是一种没有长时间远离家国的人不会体会的心情,是在黑暗荒野牧者一边照看所畜,一边抬头搜寻也曾划过故乡那道流星的情怀,像在沙漠想从吹过的焚风呼吸到来自家园十里春风的渴望。
当年和蒯妈妈最后道别时,她给了我一小叠她与家人的照片做为留念,闲余时我常抚之追忆这段奇缘。吕光先生在我见着他之后没几年的九○年代初即从人生舞台谢幕离开,当日在宴会中见着的几位或已过世,或已从公共舞台退出。江山代有才人,前浪再奋勇也有无奈浪消波退之日。世事如棋,而且对弈的另一方是永远无法战胜的命运力量。就算人在一刻间取得上手,也没人能把握下一步会在命运的棋局里取得先机,更何况最后会从这游戏里退出的一定是自己。几年前从报章上偶然读到蒯妈妈去大陆探访时接受访问,说想回大陆老家定居。但二○一七年YouTube出现了大陆一个「华人足迹」的节目,到约旦对蒯妈妈做了专访,影片里还提到蒯伯伯中风了。蒯妈妈出生于一九三○年,现已高龄九十,不知二老如今安在否?影片里拍摄了当初我们曾在里面用餐他们所经营的「中华餐厅」。看着影片,我深有所感。历史的轨迹往前走,留下的只是路途上的风景与回忆。我的青春路途上,曾经偶然的与远在约旦的蒯氏伉俪交会,还因此开展一段奇幻的旅程,窥探到历史人物在人生舞台逐渐远行的身影。然而我的短暂奇幻旅程和原为上海滩第一大小姐,十九岁陪伴父亲受难香港,之后远嫁阿拉伯世界数十年杜大小姐传奇的一生相比,却又如此微不足道。在我的奇幻旅程后,乡巴佬的生命轨迹从此不同。人生的棋局,变幻莫测,不是吗?
本文作者:林志豪(作者为美国执业律师)
《讲义杂志 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