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是最后一次回上海了”,她在笔记本上留下25次回沪的点滴……
84岁的祖母去世后,武汉网友“一只懒狸”时隔3年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老人留下的一本笔记本,里面记录了自己在半个世纪里的回沪经历,以及上海家人去汉探亲的前后。
老人名叫张玲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青年时代去武汉援内(支援内地建设),此后和当地人组建了家庭,直到去世一直留在那里。她所在的新洲当年只是一个小县城,到了上世纪80年代才划属武汉,如今依然是武汉的市郊区域。
除了这本笔记,她发现祖母还保存了自己25次回沪时产生的各类票据、和上海亲人间的信件往来,以及一生中不同阶段在上海留下的黑白或彩色的影像……
在“一只懒狸”看来,“这寥寥25次回沪记录,是她全部的后半生,也是她此生的‘精神寄托’。”
玲珍老人最后一条回沪记录停留在2012年,她在末尾写道,“我怕是,这次是最后一次回上海了。”
孙女将祖母的笔记内容发布到网上,却不想这个普通上海老人的经历竟然看哭了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网友评论:“从摩登上海偏居在武汉的边缘郊区,25次穿梭,不断的拉扯,换我早就碎了。”
张玲珍是一个人,更代表了一群人。他们怀着坚不可摧的信念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建设事业中去,将自己对于故乡的日思夜想深埋于心底。
今日离别家乡地
神圣事业来担负
玲珍1937年出生在上海老城厢一户普通的殷实人家里。
“一只懒狸”记得,祖母在武汉的家中一直保存着一张1932年的上海地图,上面用红点标注了家里老宅的地址:西藏南路南阳桥。
南阳桥属于老西门地段,虽然早已湮没在了城市的更新之中,但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它会是永远的存在。“奶奶说,(自己家)转弯就是老西门,那里有家卖野荸荠的店,总是放着京剧选段。”
1950年,张家在中山公园游玩,右二为玲珍
1958年,张家举家搬去了浦东。当时浦东大部分地区还是农田荒野,这一年,浦东县成立,浦东在历史上首次从地理名称成为了一个行政名称。
玲珍在少女时代就积极追求进步,1956年,19岁的她曾远赴兰州支援当地教育。出发前,张家前往照相馆拍摄全家福,这张照片跟随她走过此后的全部人生。照片背面用钢笔字写道:“支援教育赴兰州 摄影留念合家欢 今日离别家乡地 神圣事业来担负”。
她在兰州支教多长时间?是否直接从兰州辗转去了武汉援内?我们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她1960年已经到了当时还不属于武汉的新洲县,而1959年则是她记录下的第一次回沪时间,原因是动阑尾炎手术。
玲珍在新洲做的是会计,1990年,在她从事财会工作满三十年之际,获得了国家财政部颁发的荣誉证书。对于一个把青春献给内地建设的人而言,这张荣誉证书也许是最好的肯定。这是后话了。
她到新洲不久,就认识了“一只懒狸”的祖父柏华,两人于1963年春节一起回上海探亲。
3年后,“一只懒狸”的父亲出生于东方医院。按照当时的规定,玲珍打了书面报告请假回沪待产,获得组织批准后方才出发。孩子出生后,一份报喜电报从上海发到了武汉。
儿子出生10个月左右,玲珍母亲从上海来到新洲,随后母女俩一起将儿子送回上海断奶。
可能因为夫妻两人工作忙碌,儿子在上海度过了人生中最初的几个年头,于5岁回到武汉。
从笔记中可以看到,玲珍退休前回沪基本都是利用出差机会,或者就是因为家人生病住院去陪护。来去匆匆,因此每条记录仅一笔带过。
这一生,唯独对不起自己
儿女在外漂泊,即使成立了家庭,依然是父母心头永远的牵挂。
“一只懒狸”在今年中秋整理祖母遗物时,还发现了玲珍父亲写给她的多封信件。在1980年中秋的一封信里,老人“可怜巴巴”地让女儿下次在信封里放些8分钱邮票,这样玲珍妈妈就不会责怪自己每每送钱给邮局了。
“我每次写信给远方的儿女们,总是受到她无理的责骂。什么是替邮局做生意,浪费邮票,吃饱了饭没事做……但是你们久久不来信的话,她又要讲你们为何不来信呢?”玲珍父亲写道,
“……所以我希望你下次寄些8分的邮票来,保证父亲每周给你来信一次,否则我是心有余悸怕写信给你了。”
同年中秋,妹妹玲珠给父亲3元钱交代买些月饼给远在外地的姐姐玲珍寄去,父亲又自己贴钱买了个小木箱装月饼。父母共买了8只月饼,花去2.3元,去邮局一称分量还缺3两满2公斤。于是,母亲又买了6角钱糖果,一并寄出。
玲珍父亲
从信件内容可以看出,玲珍和父亲之间非常亲近。因此当1984年6月,一封电报传来父亲病故的消息时,她在回沪奔丧的路程中想必是伤心欲绝的。
但是她同时应该也感到几分宽慰,因为1983年12月父亲中风下达病危通知时,她曾回去陪伴其于病床边,那次回沪也是父女两人此生所见最后一面。
玲珍老年时睹物思人
玲珍因为身在他乡,平时疏于照顾父母,这让她感到非常内疚。所幸母亲较为长寿,她因此得以有机会补偿。
1994年,玲珍母亲病,此时她已退休,因此和丈夫回沪,守候母亲整整2个月。一年后,待母亲身体恢复,她又陪老人去新疆探望弟弟。她的弟弟当年参加新疆建设兵团,也留在了当地。
2002年,母亲病重,她又回上海照料母亲4个月。返回武汉不到10天,母亲去世,她又抵沪奔丧。
“一只懒狸”曾经听祖母感叹:
“这一生对得起张家(原生家庭),对得起李家(自己的小家庭),唯独对不起自己。”
这句话听来让人心中莫名酸涩,这个叫玲珍的老人,她这一生为了家庭,曾经埋葬过什么样的梦想?如今已经没人可以回答了。
玲珍从出生到少女时代的留影被保留的票据背后
是对家乡深刻的眷恋
玲珍退休以后曾经考虑过在上海买房,并且已经交付了定金,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在故乡定居的打算。
在倒数第二次回沪的记录中,玲珍写道:下午5点半飞机到上海,7点40分坐的士……她特意强调了一句,“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坐飞机”,并在笔记中再三感谢了一路护送自己的亲戚,“祝愿他身体健康,事业有成,一帆风顺。”
明知人家是看不到的,只是写给自己看,提醒自己要记得,是老一辈人对于人情的珍重。
25次回沪记录
2012年3月31日晚,玲珍从马鞍山坐火车去上海,4月1日晨7点多到达。她在上海住了三周,于22日晨离开。她在这段记录的最后感慨:“我怕是,这次是最后一次回上海了。”
玲珍的笔记本里,不但记录了自己53中25次回沪点滴,也历数了丈夫柏华11次赴上海的经过。
也许是因为一辈子从事会计工作的缘故,玲珍在生活中对细节也极为上心。在她的遗物中,孙女还发现了她从上海带回武汉的一些票据。
比如一张1995年7月开具的出租车发票,当时上海差头师傅们用的还是手写发票。这张发票上显示,从东方路到潍坊一村,费用为11.1元。
由于家住浦东,玲珍早些年往返于市区都需搭乘轮渡。她保存着一张1995年时的过江月票,不仅可以坐渡轮,还可以使用市公交系统内的所有公共交通方式。当时,这样的一张月票是35元。
玲珍也留着轮渡月票,2001年的时候,一张轮渡月票售价20元。
这些票证对于普通的上海人而言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它们早已散落在岁月中。但对于玲珍而言,它们寄托了一个背井离乡的普通老人对于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无尽的眷恋。
躺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
就好像被遗忘的亲人
当“一只懒狸”将祖母的这些笔记、照片、信件和票证发布到网上后,它们引发的热烈讨论是她没有想到的。因为很多网友的家里,也都有这样一个毅然决然离乡参加援内建设的老人。
网友“眼袋比你深”的祖父母也是上世纪50年代参与援内建设的上海人,他们当时去的是湖北省孝感市安陆县。祖父后来换上阿尔兹海默症,家人每次带他去当时新修建的汉街,他都喃喃自语“到上海了”。
很多人退休后回到了家乡,剩下的那部分人就像玲珍一样,埋骨于自己度过青春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就算待上大半辈子,他乡始终变不成故乡。
某一年,“一只懒狸”的父亲生病住院,祖孙两人在医院照料。在医院电梯里,听到几个年长的老人在讨论祖母玲珍。“她们说,某某病房那个是上海来的,来这么小的地方。意思就是不理解,划不来,如果是自己,万万不得来。”
而说这话的人,当时甚至没见过玲珍,自然也就不知道被自己讨论之人正在同一部电梯里。“我那时还小,没想到问奶奶是怎么想的。”“一只懒狸”说。
有心细的网友注意到,玲珍最后一次回上海,是从马鞍山出发的。她当时乘坐的应该是K8420班次列车,而这班夜火车从2019年起已经停运了。它曾经运送过的很多南来北往的旅客,也像玲珍一样,已经离开了。人和车都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如今没入了历史。
玲珍后来再来上海,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游客
玲珍留下的这本笔记里,25次回上海的记录仅占了一页多纸张,但它几乎浓缩了一个人的50年。
我们发现,虽然记录的是25次旅程,但字迹前后颜色一致,且没有明显的深浅区别,不似分散记录于50年的跨度间,更像是一次性的集中式记录。加上最后这句明显伤感的“我怕是,这次是最后一次回上海了”,推断应为老人在生命暮年,自感已不久于人世时所记录。
相较起来,这种集中式的记录更触动人心,因为写下那些人和事时的心情是不同的,那是对自己一生的回望。
“一只懒狸”回忆,祖母之所以此后近10年都没有再回上海,一方面因为换了髋关节以后行动一直不利索。另一方面,父母都已去世,加上弟妹也都已老去自顾不暇,生怕自己回沪给他们带来不便。
“她觉得一定要有上海的亲人请她去,自己才能去,否则就是不请自去,给大家带来麻烦。”
玲珍与她日思夜想的故乡之间,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彼此生分了。
当“一只懒狸”发现这本笔记本的时候,它和一些老照片以及一堆止痛药一起被放在祖母的抽屉里。她觉得很难过,这些物件“躺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就好像被遗忘的亲人……”
她同时也很后悔自己没有在老人身前更关心她一些,甚至都不知道祖母最后的人生是在疼痛中、靠吞服曲马多这种缓解中到重度疼痛的药片中度过的。“人在世的时候不太懂珍惜,总觉得来日方长,可如今这背后的故事却再已无人知晓。”
张玲珍老人于2021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