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尽我所能,完成了重要的事情”——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回顾从政之路

参考消息网12月5日报道 英国《泰晤士报》网站11月23日刊发题为《独家专访安格拉·默克尔——唐纳德·特朗普、弗拉基米尔·普京和我》的文章,作者是德卡·艾肯黑德。文章摘编如下:

对于退出世界舞台的时机,安格拉·默克尔把握得非常精准。执政16年,干了四个任期后,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受够了”。她曾说过,时机“在政治中异常重要”,“你必须找对时机,这一点关乎成败”。默克尔在2021年卸任时,其政治生涯被视为现代社会最成功的典范。

“从不解释,从不抱怨”

2005年,作为中右翼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的领导人,默克尔击败所有男性对手,成为德国首位女总理。她治理国家实现经济繁荣,参与领导国际社会应对2007至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几乎凭一己之力引导希腊渡过2010年债务危机,在叙利亚内战期间向难民开放德国边界,还在2014年克里米亚战争后后充当西方与俄罗斯交涉的中间人。她被誉为欧洲的无冕领袖和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这样的评价并非没有原因。

默克尔卸任三年后,人们重新评价她的政治遗产,论调就不那么正面了。现任总理奥拉夫·朔尔茨本月早些时候出人意料地解除财政部长的职务,导致德国政府垮台;极右翼势力正在国内崛起;德国经济停滞不前,正陷入危机,在过度依赖俄罗斯天然气之后遭遇能源价格疯涨的冲击。

唐纳德·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约等于巩固了普京的地位,暴露了德国的军事软肋,而乌克兰战争就发生在德国的家门口。纵观整个欧洲,反移民、反民主的民粹主义正在滋长——许多人认为这都是默克尔的错。

现在,默克尔携《自由》这部回忆录加入辩论——全书有700多页,大部分内容丝毫没有要道歉的意思。默克尔对记者冷冷地说:“我已尽我所能,完成了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

默克尔在统一后的德国担任了太长时间总理,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忘记她人生最初的35年是在东德铁幕后度过的。

1954年,安格拉·卡斯纳(默克尔的曾用名)在汉堡出生。六周后,一家人搬到民主德国,也就是东德。身为新教牧师的父亲被安排到一家位于奎措的教堂。

1989年柏林墙倒塌时,默克尔正在东柏林的科学院上班。当年年底,她已加入新组建的小党“民主觉醒党”,被选为支部发言人,并在几周后被任命为全国发言人,成为一名职业政治家。几个月后,民主觉醒党与基民盟合并,而基民盟西部分支的领导人正是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德国统一后,科尔1991年1月任命默克尔为妇女和青年部长。

事实证明,童年学习俄语的经历有助于她发展与普京的工作关系——但这样的关系并未阻止普京在2007年带着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与默克尔在索契会晤。

普京很清楚默克尔非常害怕狗。默克尔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可以从普京的表情里看出来,他很享受当时的场景。”默克尔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她接着写道:“就像我一生中经常做的那样,我遵循了那句英国格言——‘从不解释,从不抱怨’。”

十分注重保护隐私

默克尔出生在对纳粹德国的记忆仍未散去的时代,所以她始终鄙视任何带有政治表演或者煽动民众意味的行为,一开始甚至对贝拉克·奥巴马保持警惕,不信任他的口才。一名传记作家曾写道,默克尔的演讲“极其枯燥”,而且她的隐私被严密保护的程度放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担任德国总理期间,默克尔与第二任丈夫、现年75岁的量子化学家约阿希姆·绍尔从未搬进德国总理在柏林的正式官邸。两人相识的时候,默克尔年满30岁,已经和第一任丈夫乌尔里希·默克尔离婚。乌尔里希是默克尔的物理系同学,两人在默克尔23岁时结婚。绍尔结识默克尔的时候,绍尔的第一段婚姻也差不多结束了。

默克尔与绍尔共同生活多年后,于1998年举办私人仪式,算是正式结婚,但两人没有邀请任何来宾。有一部传记援引默克尔在1990年的一句话说:“生孩子需要我放弃政治。”她确实从未生育。当被问及这一选择时,默克尔只是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对此很高兴,我本人是满意的。”

这对夫妇至今居住在柏林东部一套受房租控制政策约束的普通公寓里。无论现在还是默克尔担任总理期间,两人都会在周末躲到乌克马克一处简陋狭小的乡间别墅。有朋友评价说,那栋别墅让人感觉“没有完工”。

它建于柏林墙倒塌之前,“那时每一根木料都需要在东德四处搜刮”。默克尔喜欢亲自去杂货店买东西,就连她的标志性穿搭(裤子搭配休闲西装外套)也是在政治生涯早期的意外中诞生的——因为摔断腿,她没法又穿裙子又拄拐杖。

任何希望通过她的回忆录全面了解其私生活的人都会失望。关于第一任丈夫,默克尔只是写道,在结婚三年后的一个早晨,她“拎着一个手提箱”离开两人的公寓,于第二年办理离婚手续。第二任丈夫和默克尔一样注重隐私。因为喜爱歌剧,又讨厌被媒体关注,绍尔被德国媒体戏称为“歌剧魅影”。他甚至没有出席默克尔在2005年的总理就职典礼。

“保持立场,做你自己就好”

对默克尔的采访被安排在美国总统选举投票日的两天后。她在书中写道:“我真心希望卡玛拉·哈里斯击败竞争对手。”读到这样的文字时,没有人会感到惊讶。但你还是会觉得,默克尔坦率表露对外国选举结果的偏好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哪怕她完成书稿确实是在美国投票日之前。“这就是我现在的自由。”她干笑道,“但选举结果很明显。民主就是这样。”

她只在几页纸里谈到对特朗普首个任期的看法,透露说她责怪自己在2017年与特朗普见面时提示特朗普与自己在镜头前握手。片刻之后,默克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特朗普的无礼举动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她在书中写道,“他想通过一举一动制造话题”,而她自己表现得“就像是在和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讨论问题一样”。她如此总结那次华盛顿之行:“你不可能与特朗普开展促进世界互联互通的合作。”

默克尔可以向那些不得不再次与特朗普合作的世界领导人提出什么建议?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觉得政界人士退下来以后发表意见总是有点困难。我只能告诉你,根据我的经验,最好的办法是表达真实的想法,表达我在任何地方都会表达的想法,把那些想法说给美国总统听。然后也要听取他的观点。”

默克尔确实在一个问题上与特朗普意见一致。“有一点我必须接受:他说我们国防开支不足。”默克尔本人曾力推这一观点,可是未能说服执政伙伴。“但除此之外,你就要保持立场。你不必特别友好,也不必特别强硬。做你自己就好。你必须充分利用环境。尤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具备一定的权力野心”

默克尔对政治对话的信念是无限的——这也是她的专长。担任总理的第一个星期,她就对助手开玩笑说,虽说这份工作不错,但没人告诉她当总理要开这么多会,简直“荒唐”——但她擅长建立共识的能力成为传奇。

令默克尔感到自豪的是,欧盟谈妥了英国“脱欧”问题。“我们告诉世界应该怎样和平解决矛盾,然后有人想要离开欧盟,我们就遇到矛盾。如果我们说的话在朋友之间都无法落实,别人就再也不会相信我们。”她担任总理的时候,办公桌上曾摆放过一件方形有机玻璃雕塑,上面刻了一行字:“冷静自有力量。”

然而,就在我俩见面的前一天,由社民党人朔尔茨领导的德国联合政府垮台了,使国家陷入充满不确定性的漫长冬天。鉴于战争仍在中东和乌克兰肆虐,而特朗普即将入主白宫,默克尔是否担心被那些认为我们即将迎来战争时代的人说中的未来?默克尔回答:“希望他们不会说中。”

对默克尔来说,一切的结束始于2015年8月的叙利亚难民危机。“事情有因也有果。”她说。在公布政策前通过考察民调和咨询盟友来形成共识,是默克尔一直以来的习惯。

但令世界惊讶的是,那一次,默克尔违背了习惯,直接向100万中东难民开放德国边境。世界各地的支持者欢欣鼓舞;成千上万德国人在火车站迎接难民;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她为年度风云人物。

不过也有人大惑不解,而公众的热情也很快变味。有媒体称亨利·基辛格警告默克尔:“放进100万陌生人是在把德意志文明置于危险的境地。”默克尔的回答是:“我别无选择。”

她从未后悔当时的决定。她撰写回忆录的动机之一是解释自己的理由,而且从根本上讲,理由很简单:“我当时觉得我们的价值观正在经受考验。”

这一决定标志着她在选民中的支持率迎来转折点。成立于2013年的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抓住机会,此后坚持煽动民粹主义怒火,支持率也一路攀升。

默克尔期待媒体会给自己的回忆录做出什么样的新闻标题?“我没有期待。我尽最大的努力和信念撰写文字。如果有读者喜欢,我会很高兴。剩下的就见仁见智了。”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觉得她会喜欢再次登上头条。她与奥巴马和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保持私交,有时与欧盟委员会前主席让-克洛德·容克通电话。但她已经完全退出公众视野,不愿就德国政府垮台发表评论。她有许多朋友在艺术领域工作,如今戏剧、歌剧、文学和古典音乐占据了她的时间。

默克尔身上有一个很大的谜团:一个看似对权力不感兴趣的人是如何赢得权力并维持16年之久的。默克尔的导师、德国总理科尔曾被问及是什么因素激励着默克尔,科尔回答说:“权力,权力,还是权力。”但默克尔本人写道,她在成为总理的那一天感到“高兴和自豪”——仅此而已。对于胜利,她再没有给出其他评论。在记者看来,对足球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去管理国家足球队的。

默克尔说:“我认为我们应该谈谈权力是什么。对我来说,权力代表发挥影响力、进行创造和把我的想法变成法律的可能性,所以我当然想要权力。而且,我如果始终是反对党的身份,就不会从政35年之久。身为反对党成员,你同样可以生出很多想法。但很多这样的想法会最终落入垃圾桶,而我真的很想发挥影响力。所以我具备一定的权力野心。”

道别时,记者告诉她有许多人恳求她重返政坛。她似乎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说:“不会了。”(编译/刘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