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死亡擦身而過:半島電視台女記者之死,如何影響以哈採訪
笔者跟随其他记者,离开以军与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IJ)武装成员交火重心的难民营的一刻。 图/陈彦婷摄
加萨现场采访、摄影/陈彦婷(独立记者)
前言:
今年2024年5月11日是《半岛电视台》女记者希琳.阿布.阿克勒(Shireen Abu Akleh)在巴勒斯坦北部城镇采访期间被以军击毙两周年,至今国际上仍未有适当裁决,但记者在工作时遇害事件持续发生。
推动全球新闻自由与捍卫记者权利的保护记者委员会(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公布初步调查,截至2024年5月15日,以哈战争已造成至少105名记者与媒体工作员死亡,包括100名巴勒斯坦人、2名以色列人与3名黎巴嫩人,另有16人受伤,4人失踪、25人被捕。
独立记者陈彦婷与一名当时与希琳同行,并目击遇害事发经过的记者进行访谈,同时结合她个人在巴勒斯坦时,在同一城镇疑被以军开枪的采访手记,探讨现时以军的开火条例,以及希琳之死如何影响日后以军对待记者采访。
接驳主路的大街沙尘滚滚,我咽下口水,急步尾随另一名的记者,想到刚才巷战的枪声只是一街之隔,现能够安全走出迂回的小巷子,离开以军与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IJ)武装成员交火重心的难民营,虽然身上的防弹背心依旧厚重,但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逐渐放松。
沿路向巴勒斯坦北部城市杰宁(Jenin)中心方向前进,未见以军的装甲车或是武装份子,也没有早前骚动、投石的民众。就这样,我们一行5名记者,2名巴勒斯坦记者、1名义大利 《天空电视台》的记者与1名纽西兰记者,战战兢兢地向前走。虽然众人防弹背心上印有醒目的「Press」字眼,又戴上头盔,但难民营内双方交火,各有隐藏着的狙击手;难民营外以军与示威者对峙,不时用催泪弹驱散,难以预料的各种危险状况,「不要过份紧张慌了步速,一切维持正常便可。」我心里紧记着刚才记者的话。
来到路口,街上仍异常安静,两位巴勒斯坦记者自荐先走在前面,我们3人随后紧贴,踏步越过横街,走了一步、两步,过了一半,我瞄了一眼右边的巷子,发现距离约200公尺,有一辆装甲车在戒备,瞬间在数公尺距离发出砰砰砰砰的清脆声响,身体来不及反应,周边的人开始狂奔,我双脚也不自主地向前跑,转角有空地便找位置掩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混乱间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擡头,刚在一旁的纽西兰记者早跑到斜坡上,突然不知道哪来的人群再一次叫嚣,我回头看,数辆装甲车驶过,尘土飞扬下仍清晰看到扬着蓝白色以色列国旗。不远处大路上的记者群,他们楞着看我们,眼神变得不一样,就像已洞悉发生的经过。我脱口说:
「以军向我们开枪。」
希琳与莎塔就在这大树遇袭,该处现时张贴不少悼念海报。 图/陈彦婷摄
巴勒斯坦记者莎塔.哈奈沙目击模范前辈离世,仍不改当记者的初心。 图/陈彦婷摄
▌为何以军向我们开枪?
无国界记者组织公布2024年世界新闻自由指数,整体而言巴勒斯坦在180个国家内排名第157名,较去年的第156名下跌,但在记者的安全指数则排倒数第5位。无国界记者在报告中又提到,自以哈战争以来,以色列已经多次违反联合国安理会第2222号决议,包括做出在武装冲突中侵害记者、媒体专业人员和有关人员的行为。报告指出自去年10月以哈战争爆发,超过百名巴勒斯坦记者被以军杀害,当中有22名被害时正在执行职务,但是国际社会缺乏政治决心去保障记者。
或许一切来得太突然,身体仍在绷紧状态,未能思索刚发生的事,到我来到医院内的大堂,坐着的纽西兰记者不发一言,门外仍隐约响起零星枪声。看到他一脸惨白,眼神落在脚前,视线却仿佛看穿地板,脑海闪过念头,或许刚刚落在数公尺距离的,未必是平常用来驱散人群的橡胶子弹。
不管是实弹或是橡胶弹,按我的观察,当时四周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5名记者在横过路口,又并非向以军装甲车方向前进,为何在清楚标明是「记者」,众人手上只有相机,大大方方地经过路口的情况下,以军仍毫无预警下向我们近距离开枪?
是以军发现其他疑似持械的人经过?是我们令他们误会我们有攻击性?后来,一位资深的战地记者跟我说,「他们应是瞄着地下恐吓你们,假如他们要杀你的话,按以军的训练,是不会瞄不准的。」当然,上述的经历还是有其他可能性,例如实际上是武装成员向我们开枪⋯⋯但鉴于我们当时未有摄录事发经过,现在亦无从稽考。
然而,类似情况非首次,早前同行记者们在大街经过以军装甲车,发现后窗打开,两枝枪管鬼祟地对准窗外的记者。在采访冲突、战事时,胸口上贴着记者的字样,仿佛就是国际间认可,记者只是纪录,并非参与任何一方,甚至联合国也确认在武装冲突中,冲突双方亦应确实保障记者人身安全。
就算并非记者身分,各国执法部门使用枪械受到严格的监管,如在香港2019年的反送中示威,警方多次使用催泪弹、橡胶子弹、布袋弹等,时任保安局局长李家超(现任香港特首)回应立法会议员时提到,「警务人员在使用枪械前,会在情况许可下尽量向对方发出口头警告,并在可行范围内,让对方有机会服从警方命令,然后才使用枪械。」台湾亦有列明用枪时机,法国警方也有着严格的管制,如需给予过两次警告、且非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使用。
虽然现时以色列军方现行的「开火条例」(open-fire policy)表明,除非士兵生命、身体受威胁,才可以对目标开枪,且在使用实弹前,必须先警告,对空鸣枪示警,目标未有停止行为,才可以在完全无影响旁人的可能性下,射其大腿作出拘捕,但根据以色列在占领地区的人权资讯中心指出,很多时候以军在实际情况无视指引,或是长官给予相反的指令,或对「生命身体受威胁」有差强人意的自行定义等等。
早在2018年,6个人权组织要求以色列最高法院颁布,以兵向未持械的平民开火即属违法,但终审法院拒批,并偏颇以军,认为当时的示威背景是与哈玛斯在加萨的长期武装冲突有关,而基于事件定性为持械冲突,应采取武器使用条例。后来,有批评认为该次裁决,造就借口为军方日后开脱,用枪行为更加肆无忌惮。
记者经过以军装甲车时,其后窗打开,可隐约看到枪口对着两周的记者。 图/陈彦婷摄
已故的希琳.阿布.阿克勒,在巴勒斯坦是位家喻户晓的知名中东记者。 图/维基共享
▌女记者希琳之死
砰砰砰砰砰砰,6发子弹声响彻清晨,围观的零星数人向后四散,51岁的《半岛电视台》女记者希琳.阿布.阿克勒(Shireen Abu Akleh)倒地,同行的莎塔马上蹲下,用路旁的树干作掩护,她一脸不知所措,一手抓紧自己的头盔,一手尝试伸向与自己半公尺距离的希琳,子弹继续落在地上,但地上的希琳已毫无动静,后来她被送往当地医院,不久后伤重不治。
2年过去,对莎塔来说2022年5月11日的事件记忆犹新,「就算至今,我仍然无法去形容当刻的情绪。首先,我仍无法相信她当时已伤亡,我还等着她站起来去继续她的工作,而每当我尝试去伸手扶她时,便会有子弹射向我的方向。那时刻,你是无法去形容,对我而言是震惊,对我的同事也是。」
综合不同的媒体报导与影片,当时希琳与莎塔穿着标示记者的防弹背心与头盔,在早上6时半左右,站在市内巴勒斯坦难民营外,采访有关以色列军队突袭难民营。不少目击者与国际组织均指以军有意图杀害希琳,因为事发时,证据指出附近并无武装份子,而在他们所在的小巷数百公尺内便有一辆以军的武装车辆。
以军一开始不承认责任,反斥有可能是当地武装分子与以军驳火间错杀记者。至后来2022年9月时以军改口表示,事发时以军正向巴勒斯坦枪手开火,有很大可能「认误目标」,意外射杀希琳,并在去年5月,希琳过世后一周年,以军才就事件道歉,但从未就展开纪律处分,同样希琳所属的《半岛电视台》已向海牙的国际刑事法院立案,但法院还未有行动。
联合国在去年10月一份报告评估指出,以军说子弹由另一方发射的指控没有根据,总结有理由相信以军在国际人权法下,没有理由地使用致命武力,又有意图或鲁莽地侵犯希琳的生存权利。报告提醒,根据《日内瓦公约》,意图杀害受保护的人是犯下战争罪,呼吁以色列配合美国调查。
由于希琳是美藉巴勒斯坦人,美国的联邦调查局(FBI)正就事件进行调查,但保护记者委员会在5月10日发表声明,斥责调查过了18个月,事件至今仍未有人负上责任,又指出以军并不合作,拒让士兵接受盘问,敦促联邦调查局应公布调查结案时间表。
事实上,自希琳逝世后,美国政府多次要求以军改革「开火条例」(open-fire policy),如加入向嫌犯大声喝令停止、对空鸣枪、在士兵人生安全受威胁才使用致命武力等要求,但未获以色列接受。
莎塔忆说。希琳在巴勒斯坦是位家喻户晓的知名中东记者,出生于耶路撒冷的一个基督教家庭,她加入《半岛电视台》25年,除了报导以巴重大事件,如「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加萨地区的情况外,还经常报导看似是小人物的故事,包括在占领区下学童面对苦况、被以军杀害的巴勒斯坦人等等。「她差不多走访整个巴勒斯坦,与所有被以色列袭击的人见过面。」
有不少评论认为国际间未有施予足够压力给以色列来为希琳讨回公道,致使以军在以哈战事期间,更肆无忌惮地向记者动武而不用负责。在以哈开打后一周,一群外国记者在黎巴嫩南部边境采访期间遭以军空袭,造成1名《路透社》记者死亡,《法新社》1名摄影记者被炸断双脚,还有其余5人受伤,以军未有直接承认责任。所以确实如笔者的经历,在长达多年的以巴冲突中实属冰山一角,或许还有更多未曝光的记者受袭事件,因记者料到投诉会石沉大海而作罢、不为外界所知。
记者们拍摄以军包围难民营附近的医院,持枪士兵不让任何人包括记者走近。 图/陈彦婷摄
▌「去告诉世界巴勒斯坦发生了什么」
对于现今在战火连天加萨地区工作的记者,更是每天与死亡共舞。保护记者委员会公布,在5月11日,Bahaa Okasha, 一名为哈马斯有连系的媒体工作的摄影师,在他加萨北部的家中,于以军空袭下与其妻儿一同丧生;5月6日,独立记者Mustafa Ayyad在他加萨北部的家,因以军空袭丧生⋯⋯名单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就算不是遭受以军攻击意外身亡,亦有可能是被以军盯上的眼中钉。
保护记者委员会表示,在加萨工作的记者反复地收到恐吓,继而其家人被杀害,举例有《半岛电视台》的记者接到无数通以军电话,要求他停止在加萨北部采访,又收到表明知道他位置的简讯,后来他90岁的父亲在家中被以军空击身亡。还有《半岛电视台》的加萨首席记者Wael al-Dahdouh,也目睹他的太太、孩子、同事死于以军空袭后决定离开加萨。
以色列在以哈战事中几乎完全控制话语权,以方只安排被挑选的记者,在军队陪同下进入加萨进行采访,但全程高度监控,由以色列安排到访地区、时间、受访者,并要求先检视记者的报导才可以发布。以色列发言人早前接受挪威媒体采访时,被记者多番追问为何不容许记者独立采访,他以「地区正属活跃战区」、「地区仍有人质,不希望外来记者采访耽误军方拯救的部署」。对于记者追问有多名在加萨报导的巴勒斯坦记者被杀,发言人称很多哈马斯成员讹称自己是记者,包括自称是《半岛电视台》的首席记者。
以色列总理纳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后来以「《半岛电视台》记者伤害以色列安全,煽动他人针对以军」为由,在5月5日突击搜查当地办事处,并关闭由卡达政府资助的《半岛电视台》在以色列国内业务。巴勒斯坦记者联会主席Nasser Abu Bakr曾表示,假如仍要巴勒斯坦民众对国际执法机构怀抱信心,那希琳的案件便必须呈到国际刑事法院。
「坦白说,在这事件前,我是不怕死的,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只要我是名记者,以军便不会杀我。我甚至敢站在以军的车辆或是士兵前。」莎塔说,「但当我知道他们是对谁都会开火,我便知道他们只是等待时机来杀我。」
如不少巴勒斯坦人一样,莎塔自小便希望长大后可以回馈社会,改善巴人的处境。她自小梦想成为国际记者,在新闻传播科系毕业后,2015年开始其记者生涯,现时在黎巴嫩攻读硕士,但因去年冲突急返巴勒斯坦。在杰宁长大,到目赌她的模范前辈倒下未有退缩,甚至后来回到杰宁继续工作,莎塔在这地看尽各种高低起跌,眼见死亡,但就算现时知道死亡会降临,唯一未有改变是她选择当记者的初心。
记者们拍摄以军装甲车驶进杰宁的大街。 图/陈彦婷摄
责任编辑/赖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