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外教书法

散文

海外中文学校的书法课上,老师的一颗糖可能比老师的书法功力更有吸引力。

六年前的暑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

「这是我们在巴黎买的糖。」

一位年轻的妈妈拿了一盒糖,走进教室说:「我们暑假去巴黎玩,女儿看到这盒糖就坚持要买来送给书法老师。她说书法老师每次上课都带这种口味的糖请我们吃,我想他自己也应该喜欢这种糖。」

今年的暑假结束后,是我连续教书法的第十三个年头。即使从去年三月新冠疫情爆发后,所有的学校都改成远距教学,我的海外中文学校书法课仍然没有中断过,也可算是我不务正业的生涯斜杠中的另一杠。

当年出国念书时,行李箱底偷偷夹带了薄薄的颜真卿多宝塔和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作为压箱宝。当时心中有一股矛盾的想法,将来就算留在美国,也不要被同化。

书法号称是中华文化最核心的艺术,自古以来,毛笔是中国人唯一的书写工具,每个人都得写字,所以书法写得好的人太多了。记得父执辈中的叔叔、伯伯、姨丈、和几位老师,无不写一手好字,有的号称才子,得遍大小书法比赛奖项,甚至有一位伯伯更可以为名书法家捉刀代笔,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之下,从小我也曾有一个书法梦。

到了美国之后,历经读书、工作、搬家、换工作、再搬家,最后在马里兰州定居下来,这两本帖子就一直跟着我,始终放在书架上,由于美国大陆型干燥的气候,帖子的纸质都脆得快烂了,但是我的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它们,偶而拿出来翻一翻,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二○○二年,当我二度回锅资料库大厂甲骨文(Oracle)后,到外州去出差是家常便饭。通常在星期五下午接到命令,那怕要转两趟飞机,星期一上午也要到客户的办公室报到。高科技行业的工作压力大,经常二十四小时待命,出差时三餐也不定时,每天下了工,不管是几点钟,总觉得要好好的慰劳自己,有时候客户也会请客,尤其是在任务完成后的大餐,必定是吃香喝棘还有酒,虽然胃发出抗议,有了胃溃疡,体重还是失去控制,血压也猛飙,眼看着身体健康日渐恶化。

到了二○○七年时,网路科技与安全性已经日益成熟,有一次的客户是美国森林管理局,尽管他们的总部在华府,大型伺服器和办公室却在堪萨斯城和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市,以及遍布全美的地区办公室。但那一年中,只出差三次,其它时间都在家中与森林局利用网路连线远距上班。

一天,我把封存已久快被翻烂了的那两本字帖拿出来,把地下室的备用书房当成练字室。之后的每天傍晚,吃晚餐之前,至少要用心的写满三张毛边纸,周末则多写一点。有空的时候,也常常在网路上,寻找书法教学的资料,和教学影片,也收集了几乎所有各门各派各型的电子字帖。

尽管一年后,森林局的远距工作结束,我仍然坚持每天下班回到家后,写几张毛笔字。有一天,妻突然走到地下室对着正在写字的我,说:「我每天看你下来写字,以为你写几天就会停了,没想到,你真的每天写,已经写一年多了。」

最初拿起毛笔写字,纯粹只是只想在忙碌的工作中平静一下。果真一年后,我的心情和血压都日渐稳定,正如有所谓「翰墨怡且乐、书法寿而康」。但更意外的收获是将多年不用快要忘光的中文字一一回收,也打开我日后的写作之路。

虽然我在网路上找了许多书法名家的书法教学,但是小舅才是我真正的书法老师。尽管时差12小时,我常用免费的网路电话向他讨教顺便聊天,常常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小舅大我十岁,当时练习书法至少有四十多年。二○一二年还得到中国榜书联合会主辨的榜书大赛,在八千多参赛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全中国第二名。几年前,小舅也曾得过台湾于右任草书大赛第二名。小舅自认为可以写得和于右老的字一模一样,但是差的是没有西北军总司令的那种大气魄。

海外华人中写书法的人不多,书法课却是每所中文学校必开的课,很难找到好的书法老师。一年后,应邀到华府慈济人文学校每周六下午义务教书法,唬唬这些海外的小朋友,我应该还是游刃有余。三年后,星期天下午又增加了黎明中文学校。

二○一一年离开甲骨文成为联邦公务员后,每天定时上下班,也不用加班,尽管两年后开始迷上中文写作,但仍利用教书法课为借口,让自己保持基本的练习。五年前辞去教了七年的黎明书法课,如今仍持续留慈济书法班。

尽管中文对在这些美国出生长大的小孩子而言就是天书,他们能愿意来学中文,父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要以正确的笔画,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画毛笔字,就是一种挑战。所以书法班一直比较冷门,每年平均每班只由五到十位学生,偶而也有家长参加。

为了提高这些黄皮肤小小ABC对书法的兴趣,每次上课要带糖果贿赂小朋友之外,我也收集了不少书法有关的影片,尤其是卡通片等等。在过春节前,也会找一些红纸,让大家练习写「春」,「福」,以及一些简单的春联。

课堂上,往往有小朋友抱怨:「为什么爸妈不写,却要我写?」

年轻的爸爸则说:「我小时候也喜欢书法,但现在每天忙得像狗一样,哪有心情再写,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书法。」

另一位小朋友说:「台湾的阿公知道我在美国也会写书法,非常高兴耶。」

更有一位洋学生说:「我的岳父对我很好,知道我在学书法,对我更好!」

我没有使用早年台湾中小学用的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和柳公权玄秘塔作初为学教材,而选择传统中国人楷书入门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再参考天津田氏的进阶欧楷。

每年华府侨教中心都会举办中文学校学生书法比赛,这两所学校的小朋友们非常争气,尽管有名额限制,而且规定同一位学生不能连续两年获奖,但是曾经连续四年,他们竟然在参赛的十多所学校学生中,合拿下一半的奖项,应验了「没有状元老师,只有状元学生。」也证实了欧楷最适合初学者。

多年来,我将书法播种在少数海外华人第二代,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传统文化的印记,无论他们拿起毛笔的动机为何,能认同自己文化根源的人,代表着自信,未来不会迷失在美国这个种族的大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