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枝香

图/杨之仪

岁月潜藏,文字叙述是叩问生命的一种方式。这一系列与食物有关的故事,其中的人、事、物,是我们社会过去某种一致的生活基调。文学意象是空幻的,但这些人事物是真实的,借由食物与我们一起悲喜和感受。食物纪录时光旅程,透过文字延伸了我们人生的长度。说来食物是最不能被遗忘的回忆,那些不为人知的片段和温暖,那些桌上的菜肴,原来它们不曾消失,一直都在那儿。

在一般的记忆中,很难把最香与最臭的气味混浊一起,但这两种气味混合的特殊气息,始终锁在我的嗅觉的神经元深处。

七岁那年,饭桌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人物,他一上桌全家人都跑光,就剩我和外婆,他就是担屎伯。由于长期两肩挑屎,他的脊椎成四十五度的弯曲,即使没有两桶屎桶在身,他依旧驼着背。在没有抽水马桶的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个后门紧连后巷,便于担屎的人来收粪,因此小时候我避后门唯恐不及,后巷长期酝酿着空气吹不走的一股恶臭,但却是挑粪人每天工作的场域,一年四季来回盐埕区几条街的后巷,一一挖清每户人家的粪坑。长年累月,挑粪人身上始终挥不去一身的屎臭味。

成年后每忆起担屎伯,就让我想到梵谷早期的炭笔画中,一群长年驼着背在地底下七百公尺深处矿坑挖煤的人,他们变形的身躯,恰如佝偻的担屎伯,象征着社会底层深刻的悲哀。

家里人始终不解,外婆为何请一个担屎的人来「永清浴室」泡澡,又请他上桌吃饭?没多久,担屎伯带了他的女儿来拜访,一个名唤「阿英」的少女,外婆一听她读高雄女中,甚是欢喜。也许我母亲早逝,膝下无女的外婆索性认了阿英当干女儿,这事让全家甚是震惊,尤其二舅更是激烈反对 。

外婆嘱咐阿英,往后每个周末都到家里来吃饭,阿英也乖巧地说了声:「多谢阿母!」外婆听了高兴的说:「妳下回来,我做五柳枝给妳吃,伊阿母最爱吃我做的五柳枝!」外婆指着我说。

也许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历程中,都会与曾经的那个「拥有」失散,有的真的彻底不在了,有的最终会找回来。

周末阿英真的来了,外婆喜孜孜好像要过节一样,准备了很多的菜色。

外婆一边和阿英话家常,一边熟稔的做着厨房的事。得知阿英在校成绩很好,外婆更是高兴:「妳好好认真读书,将来继续读高中!」外婆鼓励阿英。

「我阿爸说读完初中就出社会!」阿英低着头说。「为什么?妳那么会念书啊!」外婆惊讶的问。「阿母,我阿爸可能没跟妳讲,我家里还有个阿母,伊需要人照顾。」阿英轻声说

「按怎讲?」外婆瞪大了眼睛,她以为阿英也没有妈妈了,像我一样。那天担屎伯来家吃饭时说阿英妈妈不在了。

「我阿爸没对妳说实话,他不好意思跟妳讲我阿母是肖仔!」

也不知是否凑巧,二舅刚好经过,听了没好气地说:「阮老母也是肖仔,才会做一些肖代志!」 。

外婆狠狠的瞪了二舅一眼,阿英的头更低了。生活有生活的真实,虽然当时没有意会出二舅的言下之意,但在阿英低下头的那刻,我仿佛隐约明白她的苦恼,就像外婆常挂在嘴边的话:「每人有每人的心事,各家有各家的苦处!」

灶台上搁着一条大黄鱼,外婆怜惜的说:「阿英第一次到家里吃饭,我做五柳枝鱼给妳吃!」阿英听了眼睛发亮。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总闻到阿英身上也有一股和担屎伯相同的气味。

五柳枝是外婆的大菜,因为相当费工。灶上边早已摆着一碟碟切好的洋葱丝、青葱丝、白菜丝、香菇丝、肉丝、笋丝、木耳丝、青椒丝、红椒丝,色彩缤纷。另一头的大灶上正热油滚滚,外婆在大黄鱼的两面各画上三刀,然后抹上薄薄的一层太白粉后就将鱼丢入油锅中,瞬间油锅烟气翻腾,「兹兹」油炸声中鱼香四溢,等黄鱼在油锅中炸得酥香金黄,外婆立刻捞起放在椭圆的大盘中备用。她转身到备料灶上再起油锅,将洋葱、青葱等多样备料依序到入锅中快炒,瞬间有别于鱼香,混合著红黄白绿褐澄的各色食蔬,经过高温透过空气振动,散发出来的美味想像,引得我对这五柳枝鱼垂涎欲滴。外婆接着倒入一碗半的高汤、半碗白醋、一大匙糖和少许盐,很快的锅鼎中上下翻滚的不再只是食物,而是上天洒下的七彩丽颜,最后她又倒入半碗太白粉水勾芡,洒下香油和香菜,这时的我早已按捺不住,频频催喊:「好了没?可以吃了吗?」

外婆慢条斯理,把刚炸好的大黄鱼腹部朝下,端正头尾,铲出热锅里色香味俱全的芡羹淋上,乍看之下,那覆盖着各种饱满色泽的黄鱼,仍像优游在陶盘中一样。

这餐的五柳枝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一次,在馨香中混杂着异味,两种香、臭气味的混合,制造出记忆的不断延伸。餐桌上外婆鼓励阿英继续读高中,她说:「放心读,学费我来出!」

但阿英到底还是婉拒了外婆的好意,初中毕业她考取「车掌小姐」就真的出社会了。为了洗去身上的异味,她连续几天到「永清浴室」洗澡,外婆给她买了几件全新的衣裙。上班的前一天她来看外婆,临走她对外婆说:「阿母煮的五柳枝真好吃,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鱼!」

外婆说阿英其实渴望升学,但她更大的心愿是不要父亲再担屎。当时小小年纪,听到这话只觉得阿英很孝顺,然而生命仿佛借着担屎伯和阿英,早早在预告,一切生存沉重的本质,希望和失望,就像餐桌上的五柳枝香和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秽臭,在生活中总是同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