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沉默沉淀成一首长长的无言诗(下)

图/黄祈嘉

二姊知道的较多,她收集到阿嬷和妈的话。在我的五个亲兄弟姊妹中,二姊住在家族老厝的时间最久,国校六年级时听过阿嬷说,阿叔退伍后,很努力照顾家里在龙眼坑的李子园,做了几年,他和园里的李子树亲近,可是和住在同一屋里的大嫂(阮阿姆)不合,有几次为了怎样让李子长得好、生得多,跟阿姆顶嘴争论,使夹在中间的阿伯和阿嬷感到为难。那时爸妈已搬离老家住在松柏坑了,有一次回老家探望阿嬷,知道这个情况,妈说,咱在更远的冻阁坑买了一块地,有雇请几个工人在做,因此妈就请阿叔去住冻阁坑帮忙工作,也帮忙看理工人。妈还说,当时,有一个女工阿叶仔,从小无父无母,是靠她伯父养大的,阿叔和她互相有意爱,妈也想要促成这段姻缘,不过阿嬷听说对方要求,阿叶仔的丈夫一定要用招赘的,阿嬷讲:「阮国仔巧佫搰力,人扮嘛无输人,哪得去逢(互人)招!就随加阿叔叫返去顾李仔园,互怹无法度佫见面。」

当她把二姊转述的阿嬷说与妈妈说串连成一截有情节的悲情影片后,她看到沉默飞入阿叔体内占据阿叔心灵的影子。接着以自己的所知所感,配合别人吐露的关于阿叔的生活鳞爪,在脑子里描绘出阿叔最后三分之二的人生岁月,再把这些画面转记在纸上:

从此,李子树太忙,忙着发芽,忙着结苞,忙着开花,忙着结果,李子树不再专心听阿叔轻罔罔或重横横的话。

阿叔越来越少去李子园,终于李子树看不到阿叔的身影了也不担心!

阿叔闪过村里的剃头店,跋更远的路,涉过浊水溪,到没人认识他的水里街仔剃头。

阿叔出门的间隔越拉越长,头发也越伸越长,某日下雨天出门,才拐出巷弄就归去来兮,终于使阿嬷的手多了一项技艺,在家里为阿叔剃头。

阿叔接到后备军人教育训练召集,可是连一天也没去,曾经劳动公所的人和警察都来家里查访,阿叔沉默以对,再由家人加上很多邻居证实阿叔已和沉默相处几年了,终于教育点召的红单懒得再飞入阿嬷家。

最后,阿叔连厨房边的吃饭间都不去。阿嬷照三餐把装着饭菜的碗公放在红架桌上,厅里没人时,阿叔才推开邻近红架桌的房门,静静把饭捧进去,然后空空的碗公和一双箸筷会在没人注意时,静静的出现在红架桌上。贮装开水的小茶壶也模仿碗筷的隐身现身术,一天一次。

她在老家与阿嬷和阿伯这一房的亲人同住到小学四年级,期间,偶而会看到阿叔走出房间去如厕,翌年转学并回到松柏坑与父母同住,听说阿叔连吃饭也要自闭私牢,就不知阿叔如何解决排泄问题,往后几十年,她没问也没听亲人提到。现在,她写到这里,想到如果连卫生、洗涤的事也无法迫使阿叔离开房间,那就比监狱里的囚犯还要自囚了,因为囚犯都还有放风时刻呢。她想,寄生在阿叔体内的沉默到底是什么?竟能使一个人连放风片刻的欲望都放弃!

怀疑沉默是什么时,她忽然记得阿叔的房间并不沉默,因为阿叔有一台收音机,就放在床边靠窗的桌柜头,小时候她和堂妹、邻居在屋外游戏时,靠近阿叔的窗下,会听到有人在讲话在唱歌,记忆较深的是正声电台的讲古说书和中广的「情人歌声」歌唱比赛,于是她写下:

阿叔自己不讲话,不过他有一台拉即哦(radio)会讲给他听,我知道在他沉默之初,还会收集从拉即哦跑出来的话,抑扬顿挫各种声调他都收。对了,阿叔还有好多本尪仔册,尪仔册里有四郎、真平和其他不同的人会讲无声的话给阿叔听。直到十年后,我听说那台拉即哦病了,不会出声了,阿叔和他的房间才完全进入沉默的境界。

可是村里的左右邻居或村外的亲戚朋友还有没说完的话在我们的背后飞来飞去,有些话会飞到阿嬷的眼前:

「妳太宠伊啊啦!」

伊都毋出来,我嘛无法度。阿无欲安怎!阿嬷无奈的说。

「咁无去予医生看眛咧?」

阮国仔也无安怎,伊人都好好,欲看啥。阿嬷自信的说。

「彼口灶内底蹛一个痟吔。」

哼!阮国仔也毋是起痟,死囝仔乌白讲!阿嬷生气的说。

没错,阿叔不是疯子。那年代的乡下,只听说城里有神经病院,不曾听过心理治疗和精神科医生,就算我们知道,阿叔也不会去看。神经病和发疯是同义词,家中有人「起痟」是全家的羞耻事,而阿叔绝不是痟仔,我看过痟仔,阿嬷也看过痟仔,痟仔不会像阿叔这样。

这时,她想起村子里曾来了一个疯子,这人衣衫不整又蓬头垢面,胡须像一撮蓊郁的草丛,头发披到肩头参差结毬,一出现总是坐在巷尾的庙埕大小声凑凑念,念个不停,有时身体手脚好像在表演,会摆出一些夸张的动作,要不然就是走来走去,四处捡拾人家丢掉的烟屁股,看到手上拿着香烟在吸的人,还会嘻嘻儍笑,叫人家把「薰截仔予我」。当时小小年纪的她看到这个疯子,又怕又想看,可是总不敢靠近。有一回,她和阿嬷、阿伯一起到庙口,才有胆量就近看清楚这个疯子的枯焦的手爪上,脏指甲又黑又长,长到会弯曲。这人来来去去,出现在村子时,人们会传说「彼个痟吔佫来矣」,但没人知道他从何方来,又往何方去?有这层亲眼见过疯子的经验,她认为:

痟吔不怕被大人看,痟吔不怕被小孩笑,痟吔不会乖乖待在家,痟吔爱现,一天到晚在外头到处跑,玲珑遶。所以阮阿叔无痟,他人好好的,不必看医生。

日子就这样作息,大家都习惯了,阿叔继续把自己关在房间,阿嬷继续把碗公放在红架桌,山上的李子树继续安静开花。我们回老家看阿嬷时,有时也会顺便向阿叔问安一下,互视一眼再互相无言就退出沉默的房间。

四季轮转,岁月如梭,已没人再计算阿叔的日子。日子就在越过阿嬷八十三岁生日时,将照顾阿叔的担子由阿嬷的肩膀移到阿伯的肩膀,之后没多久,阿嬷便跟随已经等她几十年的阿公走入神主牌,也许带着一丝遗憾或放心不下吧!那年开始,阿嬷也要吃放在红架桌上的饭了,她也许还会操心每日三次出现在红架桌上的碗公有没有消失?

阿嬷刚走那几天,后生媳妇女儿女婿孙子矸仔孙,跟随乌头司公的口令进行各种法事,来送别阿嬷一路好行。但我一直没看到阿叔出来拜别他的老母,不知阿叔是否知道阿嬷的棺材暂厝厅堂时,与他就只有一壁之隔,我推想阿叔在墙壁另一边有用什么话和阿嬷相辞,还是继续闩住嘴唇,用浓得化不开的陈年沉默祭拜照顾他一生一世的老母!

光阴荏苒,当阿伯八十六岁,深刻体会照顾阿叔的疲累时,政府开始关怀独居老人的制度,一辈子独身的阿叔符合条件,加上「被认证」无法自理生活,往后几年,都有服务人员定期到家里帮忙。服务人员来了,都会把阿叔的房门打开,再把窗户撑开,可是仍然无法把沉默引开。

今年,阿伯九十二,阿叔七十七,一个更老的老人哪有力气再照顾另一个较年轻的老人,因而阿伯和阿叔相继离开出生的老厝。

是不是沉默随阿叔到疗养院后无法适应,带不走阿叔的身体,就带走阿叔的灵魂?

那个会大声唱歌的阿叔是遗失在冻阁坑的山坪?还是走丢在早年熟悉的李子园?难道只是陷落在身体里的哪一处深邃的澳底?

我想,那些他原本要分享给他意爱的人的话已埋在冻阁坑,而那些他收集一辈子的有声和无声的话,都在他的沉默里沉淀了!

写到这里,她停了一阵子,觉得这似乎是阿叔一生的全部了,至少是她记忆里的全部,阿嬷和大哥都说阿叔很聪明,那应该是阿叔的小时候和青春少年时,可惜这一段她无缘经历,当她知道该叫他「阿叔」时,阿叔已很少开口,一开口就只为了「一阵风」,这段事曾经带给阿叔甜蜜,也给她快乐,在她转学离开祖厝后,也许连「一阵风」也被沉默收藏了。想到这里,她放下笔,开始从头把刚才写的默默读一遍,读到末了时,她忍住心里的幽泣,但忍不住已经涌现眼眶的泪水,唉一声!泪水被叹息挤了下来。仔细一想,阿叔的沉默该有五十年吧!她把视线栖息在「沉淀」两字上,久久,忽然觉得阿叔的五十年沉默已经沉淀成一首长长的无言诗。这样想时,差可感到一点点安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