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刷70年性侵冤罪：美國「格羅夫蘭四人組」如何平反？

左为「格罗夫兰四人组」中的尔文、谢泼德和格林利，右为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3K党。 图／美联社

编按：美国种族问题长久以来始终在民生、法政等各层面纠缠着美国社会，近年仍频传白人至上主义者袭击美国非裔、亚裔、拉美裔的案件，如两年前惊动全美的乔治·佛洛伊德之死等警察执法不当事件。这样的情况，彰显人们对于平等与正义的追求仍是未竟之功。

本文作者苏怡安爬梳一起发生在1949年，曾引起种族暴动、甚至惹来恶名昭彰的3K党行凶、历经70年方才获得平反的跨世纪冤案，带领读者回首遥望，美国社会从上个世纪的1950年代末期民权运动兴起迄今，如何走过种族歧视法案和种族隔离政策的阴影，一步一步朝向实现多元平等的社会愿景蹒跚前行。

2019 年甫退休的前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约翰·保罗·史蒂文斯（John Paul Stevens）受访时表示，上一本让他感到愤怒的书是根据「格罗夫兰四人组」（the Groveland Four）真人真事创作而成的非小说《树林中的魔鬼：瑟古德·马歇尔，林地男孩和新美国的黎明》（目前暂无中译本，译名参考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该书不仅荣获 2013 年普立兹奖（非小说），受列美国各大法学院课程推荐阅读书单；该案自 1949 年发生至今，持续受到美国法律界高度关注。究竟这件 1949 年发生于美国南方、轰动全美、却迟至 2019 年与去（2021）年11 月才获平反的冤案，有什么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就让我们回到 70 年前，柑橘业发达、实施种族歧视法案（Jim Crow laws）、种族隔离制度严明的美国佛罗里达州莱克郡（Lake County）格罗夫兰市，一探在民权运动兴起的 1950 年代末期，这件涉嫌跨种族强暴、挑起种族冲突、引起当地民众暴动，犹如《梅岗城故事》真实版的世纪冤案。

因种族歧视而来的私刑暴力存在已久，图为1917年7月，NAACP在纽约街头举行反私刑游行，共有8,000名非裔参与。 图／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

莱克郡警长麦考尔（左起）和一名身分不明的男子，站在「格罗夫兰四人组」中的尔文、谢泼德和格林利身边。 图／美联社

▌格罗夫兰四人组：跨种族强暴悬案？

1949 年 7 月 16 日，时年 17 岁的白人少女诺玛‧帕吉特（Norma Padgett）声称遭强暴。在种族歧视法案与隔离制度笼罩的保守氛围以及民权运动逐渐掀起的种族冲突背景下，当时警方对于特定种族抱有成见，遂认定四位当地非裔男子为嫌犯——即本案暱称的「格罗夫兰四人组」，或称「格罗夫兰男孩们」、「林地男孩们」（the Groveland Boys）。

警方首先迅速逮捕当时刚自第二次世界大战荣退的同袍好友二人组：山谬‧谢泼德（Samuel Shepherd；时年 22 岁）与华特‧尔文（Walter Irvin；时年 22 岁）。

案发前，两人早已因为时常穿着军服「过于招摇」而惹得当地白人不满。案发后，即使两人鞋印与案发现场鞋印不符，仍被带往莱克郡监狱的地下室上铐痛殴逼供；谢泼德后因不堪刑求而错误自白，而尔文从未坦承犯行。两人遭捕当晚，当地暴民在领袖扬言「清除掉莱克郡南部所有黑人」的率领下，烧毁两人家屋与邻近非裔社区，最后出动国民警卫队花了数天才摆平大规模动乱。

随后，警方在铁路车站逮捕刚抵达格罗夫兰，希望寻找果园工作机会的查尔斯‧格林利（Charles Greenlee；时年 16 岁）和他在当地的好友厄尼斯特‧汤玛斯（Ernest Thomas）。当晚，两人被带至牢房痛殴逼供，年少的格林利当场招供，表示他与汤玛斯都曾到过案发现场；而汤玛斯则于隔日逃亡。

在锁定汤玛斯的藏匿位置后，素来支持种族隔离政策的警长威利斯‧麦考尔（Willis McCall）号召 1000 名以上的民众组成武装队，在横跨 300 公里的跨郡搜捕后，趁着汤玛斯在树下休憩时，朝汤玛斯射发超过 400 颗子弹，导致汤玛斯当场死亡。

1949 年 7 月 19 日，格罗夫兰市白人民众因白人少女诺玛‧帕吉特声称遭强暴而群情激愤，引发暴动，暴动中有人开枪，图中的衣物当时晾晒在外，遭流弹射穿。指着衣物的男子为时任格罗夫兰警察局长梅斯（George Mays）。 图／美联社

同处佛州、邻近莱克郡的蒲克郡（Polk County）莱克兰市（Lakeland）在 1938 年，当地的非裔柑橘工人欲组工会，遭到 3K 党游行阻挠，双方对峙。 图／莱克兰公共图书馆

▌审判阶段：全国瞩目的种族不平等指标性案件

汤玛斯遭私刑处决后，全案在媒体高度关注、未审先判的舆论压力下，进入审判阶段。

初审时，首先并无证据显示帕吉特曾遭强暴，鉴定人并无在帕吉特的私处发现曾遭强暴或性交的相关迹证；且检辩双方均无在审判时交互诘问鉴定人相关细节，帕吉特的证词可信度有疑。其次也无证据显示四人涉入帕吉特指控的强暴案，例如谢泼德与尔文有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格林利表示在遭逮捕前根本不认识谢泼德与尔文，甚至还有确凿证据显示本案被告自白属于错误自白。

美国联邦调查局曾调查警询过程，于采集诸多证据后，像是拍照记录散布全身各处、肉眼清晰可见的疤痕、鞭痕、断牙、裂唇等，认定幸存的三人确实都曾遭到警方刑求，并依据调查结果，下令当地检察官起诉施以刑求的副警长詹姆士‧耶茨（James Yates）与莱罗伊‧坎贝尔（Leroy Campbell）。

然而，在媒体渲染、群情激愤的保守氛围下，加上检方从未揭露证据（如：前述联邦调查局报告）证明被告是屈打成招，全为白人的陪审团判处谢泼德与尔文极刑、未成年的格林利无期徒刑，且当地检察官从未遵照联邦调查局指示起诉刑求被告的耶茨与坎贝尔。

在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首席律师瑟古德·马歇尔（Thurgood Marshall；后成为首位美国最高法院非裔大法官）的带领下，本案接续进行两次上诉，并在美国最高法院认定本案因审前媒体报导而带来不利影响后，准予重回下级审法院开启再审。然而，一连串的后续风暴才正开始。

1967 年，詹森总统提名瑟古德·马歇尔为最高法院大法官，图为马歇尔出席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的提名听证会。 图／美联社

警长麦考尔（站立者）在押解谢泼德与尔文的移监途中，营造两人趁乱脱逃的假象，趁机在暗夜无人的公路上枪击他们。 图／佛罗里达州档案馆

被麦考尔枪杀的谢泼德（左）和诈死的尔文（右）。 图／美联社

▌案外案：惹怒 3K 党，导致民运领袖被炸弹暗杀

在押解谢泼德与尔文的移监途中，警长麦考尔（先曾召集民众以私刑虐杀汤玛斯）疑似再次利用职务之便，以私刑处决被告。麦考尔声称：警车在公路上爆胎，谢泼德与尔文趁乱逃脱且攻击麦考尔，麦考尔为正当防卫只好朝谢泼德与尔文各射发三枪，导致谢泼德当场死亡、尔文重伤。

但是，依据联邦调查局后续调查支持的尔文陈述版本，实际情形较为接近是：麦考尔在公路上预先准备好钉子，布置好「爆胎现场」，营造谢泼德与尔文趁乱脱逃的假象，再与耶茨（先曾刑求谢泼德与尔文）在暗夜无人的公路上射杀谢泼德与尔文，导致谢泼德当场死亡，而当耶茨发现尔文还有呼吸时，在尔文后颈处再补一枪，尔文只好当场诈死，逃过一劫。其后，麦考尔虽遭起诉，却被全白人陪审团（多为麦考尔亲友）认定为正当防卫，全身而退。但是，麦考尔的作为导致了另一宗在民权运动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暗杀事件。

为了举报麦考尔的私刑行为（同时也为系统性预防当时对于非裔的泛滥私刑），美国南方早期民运领袖、同时也是佛罗里达州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创始人哈里‧摩尔（Harry T. Moore），在为本案发起大规模抗争后，于 1951 年向州长要求麦考尔去职。然而，约六周后的圣诞节当晚，摩尔夫妇家中卧室便遭人放置炸弹，他和妻子在爆炸中身亡，此事使得本就喧腾一时的「格罗夫兰四人组案」，再次轰动全美。虽然当时与后续数次的联邦调查局调查结果都无法证明麦考尔与摩尔遭暗杀有关，但时隔一甲子之后，佛州执法部门在2005至2006年调查的结果报告显示，摩尔是由四名 3K 党成员所暗杀的。

同时，历经死亡威胁阴影笼罩的「佛罗里达恐怖」（Florida Terror）时期，使得马歇尔（本案首席辩护人）决心以本案与其他重要法律案件倡议民权运动、改革种族歧视法制，显见本案在民权运动早期与民运领袖、种族主义极端组织息息相关的时代意义与重要性。

美国南方民运领袖摩尔和妻子 1951 年遭人暗杀，时隔 60 多年之后，执法部门的结果报告显示，凶手是四名 3K 党成员。 图／美联社

2020年2月21日，佛州莱克郡法院前「格罗夫兰四人组」纪念碑揭幕。左起为谢泼德的孙女维维安（Vivian Shepherd）、尔文的外甥杰拉德（Gerald Threat）、格林利的女儿卡萝（Carol Greenlee）。 图／美联社

▌案情平反：时隔 70 年，迟来的正义

汤玛斯与谢泼德分别于 1949 年和 1951 年遭私刑致死后，放弃上诉的格林尼于 1962 年假释出狱，与妻小搬至田纳西州，于 2012 年死亡；唯一续行诉讼的尔文在接续的上诉中均未翻转结果，仍被认定为死刑（一次是因不愿认罪；一次是因承审法官与前审是同一人，却未回避），直至 1955 年，时任州长科林斯（LeRoy Collins）重阅案件，认为尔文未达「排除合理怀疑」的有罪标准，将尔文减刑为无期徒刑。尔文后于 1968 年假释出狱，但于 1969 年重返莱克郡时，遭人发现自然死于车内。

近十年，相关单位开始意识到刑事司法系统对于格罗夫兰四人组造成的严重负面影响，并开启一系列的平反行动，从 2015 年格罗夫兰市市长与莱克郡委员会向格罗夫兰四人组的在世亲属致歉开始，紧接着在 2017 年，佛罗里达州众议院与参议院分别通过死后赦免四人的法案， 到了2019 年，佛州特赦委员会与新任州长隆恩‧迪尚特（Ronald Dion DeSantis）正式通过特赦；然而直至2021 年 11 月，才由佛州莱克郡巡回法院海蒂‧戴维斯（Heidi Davis）法官死后撤销汤玛斯与谢泼德的起诉，以及死后撤销格林尼与尔文的有罪判决，总算在法律上正式宣告四人清白。

格罗夫兰四人组看似是上一世纪美国种族隔离时期的产物，实则与21世纪的美国或台湾息息相关。佛洛伊德事件、「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等运动一再提醒我们：多元、平等、包容的社会并非理所当然或一蹴可及，只要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历史倒退；刑事司法系统造成的冤案在台湾仍是现在完成进行式（推荐点阅台湾冤狱平反协会），如何避免类似的遗憾还属未竟之业，方法不一而足，尚待众志成城。唯有时刻保持警惕，才不会让正义迟到；或就算迟到了，也千万别让正义缺席了。

2019年1日11日，格林利的女儿卡萝在佛州州长迪尚特宣布特赦「格罗夫兰四人组」后，激动拥抱给予大力协助的佛州众议员杜伯斯（Bobby DuBose）。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