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韵味的大众历史读本(下)
小说
三、志在现实的洞见
正是承接传统的白话表述和大众本位的草根立场,使柏杨的白话《通鉴》成为现代营养丰富的通俗读物,读者从中可以时不时地看到扣人心弦、振聋发聩的洞见。这种洞见,不是严密的学术推理,也不是死板的史料考证,而是穿透古今的慧眼聚焦。尤其是他演绎「臣光曰」的方式,以「柏杨曰」走上史学的散打擂台,还拿来影响颇大的《读通鉴论》以及其他史书名家的评论加以比照,使自己的观点和思想更为鲜明。正宗学术文献中很少能够像柏杨如此表述。这种三言两语的思想火花,不管不顾的直抒胸臆,更显其言辞的珍贵,也更能给大众以启迪,学界亦可从中得到学术之余的警示。
例如,当今有不少人致力于儒学复兴,尤其以新儒家为代表。但是,社会上的某些做法,如提倡汉服、恢复叩拜仪式等等,是否为复兴儒学的正道就大有可疑。柏杨以葬礼为例,一句话就点明了儒家礼仪的问题所在:「葬礼,是儒家学派最重要的一项仪式,它的繁杂跟精密,可跟最新的太空科技相比。仅丧服一项,就花样百出,专家学者研究三年也未必弄清楚。」关于历史上的儒法关系和外儒内法的统治策略,学界论争极为繁复。柏杨则把外儒内法比喻为「鸟必须有两个翅膀」,直陈这是「不应引起争论的事,而竟引起争论,真是最大的一种荒唐公案」;其因在于「每一个翅膀都自命不凡的认为另一个翅膀是邪恶的,有了它不但不能飞,反而会活活跌死。没有它不但能飞,而且飞得更高更漂亮」。
对于汉代高官下狱后自杀的「将相不侮」策略,柏杨跳出保持人格尊严的传统解释窠臼,直指其「目的不在保持人格的尊严,而在保护皇帝的安全」。即便是史家津津乐道的文景之治,柏杨也毫不客气地说道:「中国人即令生在太平盛世,也是万把钢刀,悬在头顶。」关于五德始终,柏杨跳出哲理论证和繁复考辨,直言不讳:「水德土德,五行运转,本是鬼话。问题是,鬼话只要有人相信,就是人话。该相信的人如果手中掌握权柄,就更进一步成了神话,搞得热闹非凡。」关于龙的传人这种图腾式表述,他也一语道破:「龙这玩意,跟外太空人一样,都是想像之物,谁都没有见过。」
归根到底,柏杨通过历史解读彰显民权:「限制人民自由,是中国传统政治中最阴暗的一面。这阴暗面一直未被发掘,以致人们相信古人自由自在,过的是伊甸园生活,甚至有人声称中国人自由太多。」种种洞见,启发颇多。
白话《通鉴》的人物评价,尤其出彩。例如,柏杨以民间常识认定晁错不是一个政治家的材料。他说:晁错尽管被人称为智囊,却「心胸太窄,器宇太小,权力刚触到指尖,便急吼吼公报私仇,要把对方满门抄斩」。他的根据不是理论分析,而是生存经验。「政治家必须有三分浑沌,才能把反对力量减少到最低限度」。以民间话语把这种观点进一步展开,就是他对晁错与袁盎冲突的解释:「去年张三先生瞪了我一眼,前年李四先生踢了我一脚,一一记帐,对方为了自保,不得不奋起反击。反击失败,不会有再大的损失,反击成功,晁错先生就是一个榜样。他如果不向袁盎先生下手,袁盎先生何至狗急跳墙。政治家固然不能没有敌人,但绝不去故意制造敌人。」这种评论,不但超越了学术争辩,而且完全跳出古代思维局限,以明白如话的常识讲述现实政治的真谛。
由此进一步,柏杨对传统的认知,处处表现出对专制体制的批判。一有机会就抨击传统君主和当权人物「化友为敌、化忠为叛」。他以范雎为例说明魏国对人才的扼杀:「魏王国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计划有计划,要方案有方案,要爱国情操,如魏齐、须贾之辈,更比驴毛都多,哪个不是人才?至于公孙鞅不过一个想升官想疯了的小职员,张仪不过一个不切实际的贫寒书生,范雎不过一个油腔滑舌、大言不惭、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他们既没有参加某一派,又没有被接纳为某一帮,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荡。在鲨鱼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变成敌人,强烈反弹。政权盛衰和国家兴亡,轨迹十分明显。」在论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柏杨直言:「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思想统一,盖思想统一会使思想僵化、智慧衰退、思考能力消失、头脑简单而性情凶暴。我们不能想像,如果不发生这次浩劫,中国会发展成什么模样。但一想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不仅怦然心动,充满向往。」柏杨用这种表述,揭示传统制度的根本缺陷,暴露高压政治的种种罪恶,在大众层面普及现代政治的基本常识,从而使读史变成对现实的思考,把古籍阅读引入现实生活。
四、老少咸宜的速食
面对大众的读物,最受欢迎的,不是学理上的深邃,也不是考证上的精到,而是与民众的密切程度。这就要求内容丰富且论述有趣,文字清醒且富有启发。尤其是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大众读者要走出《故事会》形态。犹如饮料,民众需要的是好喝、解渴、有益、无害,而不需要对营养成分进行生物化学的分析研究。柏杨的白话《通鉴》,在这一方面下了功夫。他所提供的是即食即用的文化速食,而不是山珍海味的高端消费。速食不一定就没有营养,料足质好、加工精当的大众菜肴,有可能比名不副实的燕窝鱼翅更养人。
读传统史书有三个难点:官制、地理、年号。年号与官制问题,柏杨在翻译过程中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地理。为此,柏杨在书中绘制了大量地图,读者一眼就可看出当时的大局趋势。这虽然是小事一件,但可看出柏杨为小民写作的苦心。
作为文化速食,柏杨的文字通俗易懂。许多人在无意识中往往把雅与俗对立起来,实际上,雅与俗本是文化的一物两面,互为补充。《诗经》如果没有国风,何来大雅?还雅入俗,本来就是大众读物的使命。另外,高雅不等于高品质,低俗不等于低水准。当下的出版物中,有不少貌似高雅的书籍,在华丽的学术外衣下掩饰内容的贫乏,甚至名为高雅实为酸腐,这就需要读者明鉴。反过来,草根的俗语村言,却往往有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见。这一方面,白话《通鉴》是十分出色的。更重要的是,柏杨在俗言口语中,保存了雅文的气质,提炼出史料的内在营养,使其更富有教益。他的文字,既具有民间话本的外观,又具有看穿古今的深度。或寥寥数语,或滔滔不绝,思想火花散布于行文之中。试举数例:
在儒家的评价上,尽管柏杨嘲讽儒家,但他并不贬低孔子,而是抨击那些与权势合流的儒生。在某些方面,他表现出对儒家思想的下意识肯定。例如,在汉武帝时酷吏张汤和大儒汲黯的争论中,柏杨就站在汲黯一边。并得出结论:「司法独立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法官的品质,司法审判固然要独立于政治干预之外,而法官的品质--他的严正和操守,更必须保持高贵。否则,即令司法独立,司法仍将黑暗。」
对于儒道释三种文化的负面作用,柏杨说:「中国传统文化的缺点部分,就在三种教派影响下,逐渐地一点一滴铸成:儒家培养出中国人的封建和崇古意识,道家培养出中国人的消极无为,佛家培养出中国人逆来顺受的卑屈心理。」剑走偏锋而一针见血。
说到东汉刘秀,柏杨大加赞扬。「刘秀先生是中国历史上少数不诛杀他亲密战友的元首之一。并不是他阁下,跟他阁下亲密的战友,道德学问都达顶峰,而是刘秀先生处理得当:他不赋给他们实质权力,无论是军权或政权。」进而发挥道:「政治是一种艺术,政治行为是一种艺术创作,刘秀先生有最高造诣--唯一和他媲美的只有宋王朝一任帝赵匡胤先生。」
谈到两汉之际人户急剧减少,他画龙点睛说出一句话:「哀哀冤魂,只因出了一群内战英雄。」在说到「强项令」董宣时,柏杨感叹道:「如果不是董宣先生的道德勇气,那个被豪门家奴白昼杀死的冤魂,还不是白白丧生。如果不是刘秀先生最后醒悟,顶天立地的法官董宣先生,岂不白白死于乱棍之下。在这个流传千年的『强项令』佳话之中,步步埋伏杀机。一个环节瓦解,便是悲剧。」「人治之必然失败的原因在此,盖董宣先生之流的官员,不可多见,刘秀先生之流的首领,更不可多见。而刘黄女士这种不识大体的婆娘,以及狗仗人势的家奴人物,却比驴毛都多。」
谈到吴汉杀降,柏杨将吴汉说成「站对了边」的土匪头目,称:「歌颂不应该歌颂的人,将败坏一个民族的品质。」
评论马援被诬陷而死,引用了范晔、王夫之、王先谦诸人观点,浓墨重笔,写得更为精彩。由于文字过长,这里不再引用,读者自可读出其中的亮点。
总体来看,柏杨的白话《通鉴》,来自其野生而非豢养的自我觉醒,是茂盛生长的野草,而非园丁修剪的园林;是能解民众饥渴的路边摊点,而非皇家酒店的预定包厢;是由雅入俗的大众歌谣,而非由俗入雅的美声唱法;是把古籍引入现实生活的文化参照,而非把今人导向古代的帝王梦想。是否如此,一读便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