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好小姐的音乐田野(上)

街边小和尚。(郭昱沂提供)

作者于大金塔遇见小孩。(郭昱沂提供)

心好小姐上报了。(郭昱沂提供)

郭昱沂

故事从一条街说起

心好在新北市中和区一条叫「缅甸」的街长大,这街官方定名为「华新街」,夹道两边开了各式商店,从头到尾不要几分钟就走完了,巷弄里还住了密密麻麻的人。1960年代开始,出于政治与经济原因,许多华侨陆续自缅甸迁移到台湾,多年下来,已然形成了非常特殊的聚落,不论在风俗习惯、饮食、宗教与文化上,皆杂揉出一种独特的「缅华」混成风格。这个特殊聚落以中和南势角地区的「华新街」为中心,顺理成章的,大家都叫它「缅甸街」。

每家小吃,每个商舖,邻长里长办事处,心好在这条街穿梭来去就如自家前厅后院,「不夸张,闭上眼睛,听到妈妈在骂小孩,我都能知道是哪一家在骂。」因为一切都太熟悉到理所当然,她以为这只是众多中和街道的其中一条,那些邻居讲缅甸话就好比客家话、闽南语,也不过是台湾方言的一种。「真的后知后觉,我读景美女中时,同学说要去缅甸街吃烤饼、喝奶茶,我楞了几秒才明白她们说的就是我家。」

当南势角──淡水线捷运通车,当时正在念大学的她,看到捷运出口指示标注着「缅甸街」,仿佛这条街被验明正身似的,由「小名」喊成了正式名字,她身在其中,对于那种官方隆重感,「就很像小三扶正,挺不真实,但就真的发生了。」。

邻居向来喊她为「土豆女孩」(myei-bei ma),其实这是个普遍的暱称,不独她有,土豆是形容台湾岛的形状,土豆女孩就是指「台湾姑娘」。

我笑问:「妳怎么熬出头的,从『土豆』变成了『心好』?」

她拨拨长发:「没熬很久,很多事都发生在我的1998。」

心好小姐的1998

除了学科,还凭着长年学习的钢琴与长笛,心好考上了第一届台大音乐研究所,继续半工半读,却比从前更辛勤忙碌。父亲是一般的工薪阶级,母亲家庭主妇,唯一的哥哥很早就进入职场,在工地扛砖铺路,家里对她继续念书其实有点意见,所以她从来得靠自己当家教、四处打点杂工来维持生计。

报章媒体开始宣传着「第一届缅甸泼水节」,她以为大概就是类似于泰国的泼水节。晚上她骑摩托车回家时特别当心,长笛可经不起打水仗。但哪里有什么「泼水」,这条街道张灯结彩,俗丽绚烂,所有的街坊邻居、商家店铺都一跃成为观光主角,媒体、记者、政治人物闹腾腾穿梭其间,观光人潮纷至沓来,她第一次见识缅甸街并不缅甸街的模样。

赶紧躲回家赶报告的她,不经意听见了一段缅甸古典音乐,赶紧换下睡衣睡裤,趿双拖鞋就挤到人群中,站在舞台前的她,深受那个悠扬、古朴而又炫丽的乐音所吸引,一直看到节目终了人潮散去。

「听到那个音乐,我就心跳得好快,当下就决定要以缅甸音乐当硕士论文主题。」

初临缅甸之国境

她认真思考起缅华移民社群在台湾的形成、发展等课题,刻意去结识缅文学者、缅甸舞者、缅甸乐师,认真开始学习缅语。「老师给我一个正式的缅甸名字了,Ma Seik Gaung,意思是『心好小姐』,用我中文名字去对照翻出来的。」

却不想,对缅甸人来说,这名字很「耸」,除了老一辈的乡下人,不会有人取这么不时髦的名字,逐渐的,缅甸街上的邻居们不再喊心好「土豆」,因为「心好」更令他们发笑。心好一直沿用至今这个菜市场名与缅甸人交流,希望自己在田野所遇到的男女老少都感到亲切自在,如果将她视为高高在上的「学者」,反而会跟他们隔了一层。

我说:「这不能怪缅甸人,「Ma Seik Gaung ── 马赛糕」听起来像某种异国甜点。」不是缅甸人的我都可以找到发挥的点:「糕糕」、「阿糕」、「神力女超人糕」乱喊一通。

被称为心好小姐的1998这年,她花光了用打工存到的几万块,还特别请一家眼镜行邻居帮忙「斡旋」;因为当时缅甸是由军政府垄断,社会除了非常封闭而且弥漫着一股严峻气氛,并不欢迎外国人到访,费了一番周折,心好才顺利来到了仰光。

与既有对缅甸的印象相比,实景当前……殖民色彩蜜里调油似的简直分不出什么是原貌:政府行政区的欧洲风格建筑;印度区斑斓多彩,一股宗教气息既殊异又融合;仰光大金塔金碧辉煌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直到她走到了占地辽阔的中国城,才又闻见缅甸街的气息,莫名感到他乡遇故知,但明明这里才是缅华的故乡。她被安排住在中国城内一间老式公寓三楼,周围市场喧嚣热闹,散发着一种缅甸线香特殊的气味。

心好密集安排了两星期的乐理、唢呐、缅甸竖琴与传统舞蹈课程。除了上课,她也四处打听表演讯息,当地人说:「要见识最正统的歌舞表演,一定得到龙马雷餐厅!」

那里是由声名赫赫的缅甸国家乐团团长所领军──围鼓手玖玖迺 (Kyaw Kyaw Naing)。不论是纯器乐序曲、开场祭祀舞、丝竹合奏、传统器乐独奏、丝弦傀儡、宫廷舞与藤球杂戏等,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观赏到正统的宫廷乐舞,哭着看完这些受过严格师承训练的表演。

她告诉自己幸好没错过也不能再蹉跎了。这夜歌舞之后,缅甸音乐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生命。

「缅甸的女儿」上报了!

心好出示了几分缅文的报纸杂志,日期分别是从2000年到2002年。

「哇!阿糕,妳红得这么早,上国际媒体耶!」

照片里的她留着一头短发,双手合十正在向一位老者致敬,其他多半是她正在演奏乐器,吹唢呐、弹竖琴、拉缅甸小提琴。

「都写些什么啊?」

她拿起其中一张报纸:『由于仰慕缅甸博大精深的文化,受到缅甸古典音乐的吸引,这位女学生特地远从台湾一个人来到仰光学习,隆重的拜师仪式之后,她谦卑的以徒弟之礼敬奉老师。缅甸社会的开放包容,让原本只收男徒弟的老师们,也愿意接纳这位「缅甸的女儿」』

念毕她叹口气:「我不过是他们的政治宣传品啦!」

原来只要心好前脚一踏上仰光,情报单位后脚随即跟上,除了中国城横跨黑白两道的地头蛇要回报给当局她的行踪,她这个外国人不时也会接到电话,或者未经事先告知的「查访」。等到情治单位确定心好没有其他意图,单纯就是来学习音乐,他们反倒很聪明的察觉这位土名字姑娘可是一个绝佳的样版广告。

「当时一个人在异国碰到这些事情,会不会感到害怕?」同样身为女性的我好奇着。

「这些都还好,华侨很讲究兄弟人情,我是中和缅甸街这边的亲友介绍过去的,他们很仗义,有事情都会帮忙解决,一回生两回熟,我又是华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缅甸人如何的。」叹了一口气,她接着说起在田野最让她感伤的事,眼眶渐渐泛红……

「叩叩叩」,外面是三位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的缅甸小女孩,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脸庞透着天真。一开门,她们只是呵呵的傻笑,显得手足无措,以为小女孩是不小心找错人了,心好就也回以和善微笑。不过这种事隔三岔五又发生,她才意会过来,这些未成年的少女是被送来这间便宜旅店卖淫,这里很少有单独入住的女客,所以小女孩们见到她总会不知所措。她给了小女孩们一些钱,让她们回去好交代:「别再敲我的门,最好也别再来这间旅馆,这里很危险。」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骂她们?赶走她们?还是通知警察抓出背后的卖淫集团?其实我什么都不能做!那些缅甸知识份子面对军政府专权、社会腐败,一旦发表言论就会被关到监狱里;我一个外国人,稍微轻举妄动,肯定被列入黑名单,以后别想再来缅甸。」

原本她只是着迷于缅甸音乐,比音乐更复杂的事件却不断接踵而来,不管是情治单位,报章媒体,小女孩卖淫,逐步加深了她对这个国家的认识,进而使她去思考音乐在特殊的社会体制下是如何被「形塑」,以致产生内容的改变。

围鼓老师

拿到台大音乐研究所的硕士文凭,师承王樱芬老师,受其影响,心好想到美国继续深造研究缅甸音乐。好几年拼命接工作,到处跑场教音乐,当我看到她在泼水节粉墨登场的照片,竟然穿起缅甸传统衣裙,长发全部盘上去插朵大红花。

「阿糕,妳成缅甸妇女了,从没看过妳这个造型!」

「对啊,我从不穿裙子的,但总不能穿牛仔裤上台表演。」

「原来妳当过歌舞女郎!」

「没办法,赚钱去念书啊,那几年好辛苦!」

2003年心好赴美国UCLA攻读博士,进入民族音乐学系(departments of music and ethnomusicology)。学校主办了一次亚太音乐会,集结了许来自亚洲的顶尖音乐家,她没想到会遇见玖玖迺,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此时他已不再是缅甸国家乐团团长,而是一位受到美国政治庇护的流亡音乐家。

当心好秀出自己在1998年在仰光龙马雷餐厅拍摄他的表演画面,玖玖迺十分惊喜,异乡遇知音,心好提出要拜他为师,两人从此展开了一段师生缘分。尽管生活得精扣细省,心好还是努力挤出一些钱,争取所有打工机会,担任助教、教大一概论课,才能每个月飞纽约学习打围鼓。

心好的博士论文主题是写几位当代的缅甸古典音乐家,围鼓老师自然也被纳入了主题之一。在缅甸文化里,徒弟必须要对老师绝对服从,洒扫应对进退,服务老师的一切,这种上下阶级关系,让她难以开口询问老师的生命故事。

玖玖迺曾在公开场合表示:「我滞留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在美国宣扬缅甸古典音乐。」

然而,他对心好的解释却又次次不同,比如他痛恨缅甸军政府;比如他在国家乐团只能演出官方指定的曲目,根本不可能创作;比如他的小提琴家朋友被送去劳改后自杀,日记中有写到他批评军政府,他担心被连累。

「作为一个研究者,追根究底找答案是很重要的事,但做为缅甸音乐家的弟子,这简直就是离经叛道了。老师愿意说什么,徒弟就听什么,老师不愿意提的,徒弟就当作不存在,即使我知道老师不断在逃避,为自己选择流亡找到合理、漂亮的解释,但他始终没办法面对自己离音乐越来越远的事实。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在学者与徒弟两个身分之间感到错乱,所有这些思考的过程都写在我的音乐民族志里面,有一天我会把博士论文翻成中文,分享给中文读者。」(待续)

个人简介

台北人。中文系毕业,留学法国学习视觉人类学。出过书,拍过片,教著书,目前专事文字与影像创作。

得奖感言

2013年初访,正当缅甸逐步开放,见识到了新旧交替的一片生气盎然。却不想,2021年军政府再度掌权,民主垂危。以此文作为祈福,但愿这个佛教国度早日恢复安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