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傑/如果記憶不是用來記憶他者:大江健三郎《沖繩札記》與《廣島札記》

大江健三郎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图/取自维基)

▋一个民族属于他最疼痛的部位

音乐人巴奈·库穗(Panai Kusui)在今年金曲颁奖典礼上提及六四事件,引来两类批评。第一类是「政治归政治、艺术归艺术」,巴奈不该在艺术场合传达政治理念。第二类是政治可以介入艺术,但巴奈发言应反映原住民族处境,而非与台湾无关的他国事务。

六四与台湾人是否有关,其关联方式需要进一步阐明,但倘若六四与台湾人确实无关,我们有什么理由要记忆他者的苦难?

不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无法理解大江健三郎的文学。

1994年以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两本重要的纪实杂文集结作品:《冲绳札记》和《广岛札记》。《冲绳札记》是大江在1969年前后,密集前往冲绳采访琉球的自决运动者、诗人、剧团、反基地罢工团体留下的纪录。其中包括在冲绳战时,日军为了保留粮食强迫冲绳居民自杀的口述,以及战后冲绳居民反美军基地的相关记述。

在对二战历史记忆分歧、战后美军接管体制差异下,冲绳确实被一部分日本本岛人视为是「他者」般的存在。大江自问:「我为什么去冲绳?这个从我自身内部发出的声音,与那来自冲绳的拒绝声『你为什么来冲绳』互相啮咬……那拒绝(我)的是历史,是现状,是人,是事物,是明天的全部。」

这样的拒斥让大江感觉「日本这实体遮蔽在冲绳这一存在的阴影中」,并提出「日本属于冲绳」的想法。一个民族属于他最疼痛的部位,正如一个心脏病患者属于他的心脏。

▋大江的冲绳经验

为了理解这道阴影的实质,我在2019年飞往冲绳。

那是一个十分炎热的春日,烈日直照车体,右驾所见的海景过曝于寂静死白。这不是一趟舒心的旅程,因为历史的鬼魅──身为台湾人多少知道冲绳在二战时,因美军跳岛战术而为台湾「受死」之说──沿途埋伏在四月的暖风中。在这层意义上,台湾人与大江的冲绳经验,有着隐密的连结。

纪念二战死去的冲绳女学徒队(作为当时日军看护,后被日军分配手榴弹自杀)的「姬百合之塔」位于冲绳最南端的糸满,展馆光线通透,犹如高校校园,室内空间被铺红砖的走廊和热带植物分隔。安放在垂直撒落的洁净光线中,是女学生的学校生活照、家政课、体育课、铁便当盒等。倘若不往展间更深处走去,这一切犹如平常日的校外教学一景。

大江在《冲绳札记》提到「把凄惨的滴血的尸体随便抛到别人眼前,通过直截了当地讲述冲绳战体验,应该能够给日本(本土)脆弱的旅行者以最鲜明、强烈的打击。但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他们不容许自己讲述庸俗的冲绳残酷物语。他们是一群自负的人。」

那曾矗立在「铁之风暴」中的冲绳女孩,也并不轻易接受共情,由此,更不可能以单纯的悚然或哀伤,回避记忆他者时必经的思维之痛。

「古坚氏(冲绳复归运动者)的幻影的确飘浮在黑暗的空中。有一种类型的死者,我们必须把对他的记忆当作锉刀,来不断检验自身的硬度。」对大江来说,日本人该担负的不仅是战争责任,还有记忆责任。日本文部科学省于2006年试图「修正」并淡化《日本史》教科书中对冲绳战时「由日军主导让居民用手榴弹进行集体自杀」的说法,经冲绳县议会与民众集会抗议后,于次年恢复既有教科书内容。

由国家主导的「去记忆」工程是如此细密,以至于大江、巴奈,或任何有历史意识的作家、艺术家,如果足够诚实,都不免加入承担死者记忆的队列之中。正如2016年普立兹小说奖得主,越南作家阮清越(Nguyễn Thanh Việt)在《一切未曾逝去:越南与战争记忆》所说,「苦难的历史不应只分派给苦难的受害者。倘若如此,创伤的记忆将随生者的记忆凋零消失。」

1945年的冲绳、1965年的越南、1989年的北京……

如果记忆不是用来记忆他者,我们就什么都不值得记得。

冲绳糸满市的满月。(图/杨智杰提供)

▋《广岛札记》指向人性

相对于《冲绳札记》在一再的被拒中处理「他者」记忆,《广岛札记》则有更幽微的暗影,这幽影在当代日本人的核心摇晃:原子弹。而同时是战争加害者(日本帝国国民)与战争被害者(广岛原爆)身分的广岛人,则处于这明灭摇晃的中心:

「原子弹爆炸后的十年内,广岛当地的报纸《中国新闻》的印刷厂里找不到『原爆』、『放射能』这样的铅字。」

「广岛的人们,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仍然想要保持沉默。他们想把自己的生与死当作个人的事情。他们不愿把个人的悲惨公诸于世,去充当反对原子弹氢弹的政治斗争的参考资料。」

「我在大学时代曾有一位出身广岛的同学,在读大学的四年里,一次也未曾提起原子弹。他拥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这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广岛人还要如此受苦?当年轻的牙科医生提出这一问题时,老医生沉默了。这位青年即便是向全世界的人们大声疾呼地提出这一问题,恐怕人们谁也不会作出回答,因为这是一个违背逻辑的提问。」

「我现在见到的血液样本的主人也已不在人世。这敞亮而现代化的场所,却正是死者的国度。」一位回应大江文章的广岛读者则说:「几乎所有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都说,沉默不行,而劝说原子弹受害者说真话。我憎恶那些对我们的沉默不体谅的人们……」

叙述原爆经验之艰难,让《广岛札记》相对于《冲绳札记》,更显出令人不安的静默感。对大江来说,原爆经验是增生于日本人的血管内,无法切割而出的「他者」,是「我们」吃掉了他们的声音,因而使「他者」空出主体──这让《广岛札记》不得不接受大量沉默的发生。费修珊(Shoshana Felman)和劳德瑞(Dori Laub)合著的《见证的危机》一书,曾提及一场面:劳德瑞请幸存于集中营的一位犹太理发师,回忆并重复替犹太人(送进毒气室前)理发的动作,该理发师因此崩溃哭泣。「我知道这么做很痛苦,但你必须这么做,」劳德瑞说:「你必须见证。」

无法概括的受难经验,使《见证的危机》的「必须见证」和《广岛札记》的「体谅沉默」都成为面对「他者」时,有限而危险的行动选项。因为,对于每个受难个体来说──水晶之夜、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皆不曾真正发生,发生的只有「这场战争」,能被描述的只有「我的战争」。

▋经验他者的疼痛

那么,大江文学中的「他者」与自我关系为何?一个人如何能不先途经自我的地狱,就迳自走向他者的地狱?

大江健三郎第一部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以第三人称虚构的男子「鸟」,处理作者面对生下头部畸形的孩子(大江光)时的恐惧。小说中的「鸟」迷失在酗酒与女性知己的性的温柔中,甚至曾希望能亲手绞杀这畸形的孩子,却因懦弱而只能祈祷孩子在医院自行死去。「刚才在医院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还活着的时候,犹如可恶的水稻害虫浮尘子猥集在鸟的心灵深暗处,强健旺盛地增殖。」

乍看之下,《个人的体验》似乎深具「私小说」性格,然而事实上,大江在二十九岁《个人的体验》出版前,就已前往广岛拜访原爆被爆者,此时大江的「他者」意识早已存在。因此对浸润在恐慌中的「鸟」,大江有如此反身性的描写:

哪怕面对核试验,乃至核战爆发的可能,鸟都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个人的体验」暗含了对「他者」经验的逃避。对于他畸形的孩子,鸟形容是「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像阿波里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走向他者的战场,经验他者的疼痛使人不安,但没有了他者,自我将只是距离自己最远的避难所,而那里,空无一物。

▋日本民族主义者的头号大敌?

在生前拒领天皇颁授的文化勋章(Bunka-kunshō)的大江健三郎,一直是日本民族主义者的头号大敌。「我不承认任何高于民主的权威和价值。」大江健三郎最终于2023年三月逝世,得年八十八岁。

这节自大江健三郎《为什么孩子要上学》的母子对话,是大江的儿时记忆,却也像是对历史中死去他者的承诺──凝视他者、说出他者、记忆他者,使他者活着,就是使人类活着,因而也使自己活下去。

这就是大江教给我们的全部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