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乌尔比诺公爵和他的"理想城市"

意大利中部偏东的马尔凯地区翁布里亚地区之间,有一座建在山上城市城墙从山脚下拔地而起,一直建到山上,将城市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城市中心是一座高大壮观的城堡,这就是公爵宫。公爵宫有两面,西面面对着陡峭地山坡,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谷地;东面有个规则矩形广场,周围是大教堂市政厅等,是城市的政治中心,从这里向北一路攀爬,可以到达一个商业广场,在此处有放射状的道路通往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两种风格被凝聚到同一幢建筑中,体现了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两个时代的结合。这座城市并非一直如此,而是在15世纪中后期经过乌尔比诺公爵的大力改造,才形成了这种布局特征。

乌尔比诺城

这座城市和公爵宫以其珍藏的《理想城市》而闻名。在这幅画中,一座古罗马风格的神殿位于正中,两旁是排列整齐有序的建筑,空荡荡的广场位于前列,整幅城市景观体现了对称的秩序和透视法的绘画技法。这幅影响了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城市的画作,就收藏在公爵宫的一个房间中,前面有一个凳子,供人坐下来细细观赏。

乌尔比诺城公爵宫中的《理想城市》绘画

公爵宫前面的大广场,与小广场呈现L型。其规则性遵循了《理想城市》的精神

乌尔比诺公爵费德里科还以一幅肖像画而蜚声文艺复兴艺术界。这是他及其夫人的一幅侧面像,显得庄重严肃。他在一次比武中为了显示勇敢而摘下头盔,导致右眼受到重创而失明、鼻梁骨折性粉碎。为了不影响作战,他居然让外科医生将其鼻梁骨去掉,使另一只眼睛的视野不受影响。在他的肖像画中,一般是侧面的,只将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这幅肖像画的作者是费德里科特别青睐的画家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也是他重点资助的宫廷画家,为其创作了许多无价之宝。

可以说,费德里科(1422-1482)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最有名的佣兵首领。他从1444年起开始统治乌尔比诺,1474年被提升为乌尔比诺公爵。

费德里科与里米尼的领主马拉泰斯家族西吉斯蒙德(1417-1468)棋逢对手,这两人都是当时意大利有名的佣兵,分别占据翁布里亚地区和马尔凯地区,两人从年轻时便结下仇怨,最初因争夺海边城市佩萨罗,后来终其一生都在相互攻伐,在城市建设、艺术资助等方面也一直针锋相对地攀比。

在那个时期,两个领主都竭力向周围地域拓展,以期建立一个领地国家。这在当时是流行的趋势,从封建领地向王朝国家的过渡在欧洲各地都普遍出现。西吉斯蒙德的扩张方向是罗马涅和马尔凯地区,主要是沿亚得里亚海海岸,但也不断尝试向西边的翁布里亚山区拓展,曾经占据了圣马力诺的一些领地。费德里科则主要盘踞在翁布里亚山区,向西延展到托斯卡纳的佛罗伦萨共和国边界,向南与教皇国接壤,向东也想要扩张到亚得里亚海海岸。

在15世纪中叶的意大利政治舞台上,主角是米兰那不勒斯教皇国和佛罗伦萨,其他的小领地国家一般充当大国的跟班,摇旗呐喊或是冲锋陷阵。乌尔比诺和里米尼的领主就是这些大国的雇佣兵,其命运取决于大国之间的关系。然而,即使如此,两个领主也都极力通过文化方面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把自己塑造成有文化的文艺复兴君主,而不仅仅是一介武夫。

在当时,建造书房图书馆是城市领主的风尚,在文艺复兴初兴的时刻,大量古典典籍从拜占庭流入西欧,意大利的知识分子都争相学习和宣传古典学问,因此,这也是提高自身文化水准和社会地位的重要方式。对于武人出身的西吉斯蒙德和费德里科,虽然自身文化一开始都不高,但都向往拥有文化,他们在文化方面做出了大量的投资。西吉斯蒙德在切塞纳(Cesena)的图书馆非常宽敞豪华,里面珍藏着大量的地图和关于当时已知的天文地理生物等知识的书籍,从中可以了解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初期人们的世界观。

而在费德里科的公爵宫中,也有一座收藏甚丰的图书馆,还有一座书房,本身就是一件艺术珍品,木头制成的墙壁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画,顶部是各个时代的哲人画像。书房虽然不大,但是足以提供一个优雅安静的环境以供阅读。费德里科在故乡古比奥的公爵府里也有一间书房,跟乌尔比诺的很相似,只是多了一幅公爵在阅读时的画像,可以看得出,他平静地、安详地、充满满足感地阅读着,经过一生征战戎马倥偬之后,他最终回归了这个小小地书房,在书房中寻找知识构筑成的无边世界。

马拉泰斯塔家族在切塞纳城的图书馆内部

乌尔比诺公爵在古比奥的公爵宫中的书房

两人也竞相延请当时著名的建筑师,为各自建造颇具特色的建筑。西吉斯蒙德邀请阿尔伯蒂在里米尼和他的其他领地城市设计建造了不少新式建筑,尤其是在他的驻扎地里米尼,建造了著名的宫殿和教堂,其中以西吉斯蒙德城堡著称,还有借鉴了罗马的君士坦丁凯旋门造型作为立面的马拉泰斯塔教堂。费德里科则邀请卢西亚诺·劳拉纳和弗朗切斯科·乔尔乔·马蒂尼为其建设乌尔比诺,将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市建成了一座宫殿般的城市。

乌尔比诺的公爵宫位于城市最重要的地段,虽然不是城市的地理中心,但是因其靠近城墙而显得高大威严。它的西立面居高临下,高达四五层,中间几层呈现出凯旋门式样的敞廊,这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建筑样式,借鉴的是古罗马的凯旋门样式。在里米尼,也有阿尔伯蒂设计的类似的建筑,只是没有乌尔比诺的壮观。公爵宫是个有矩形中庭的堡垒式建筑,周围有两座塔楼,可以爬到其中一座的顶层,在上面俯瞰整座城市和周围辽阔的乡间。

由于里米尼是海滨城市,地面平坦,所以没法建造出这种因地利之便的壮观的宫殿来。但是,由于阿尔伯蒂的天才禀赋,也为西吉斯蒙德的城市留下了许多光彩四射的建筑。两个领主之间的竞争,实际上也是其作为赞助人资助的建筑师、艺术家之间的竞争。

费德里科在自己的家乡古比奥也建造了类似的城市景观。古比奥位于乌尔比诺的南边,可以通过弗拉米尼大道一直向南到达。

为了用脚步丈量这两座城之间的距离。我先从乌尔比诺乘坐公交中转一次到达南边30公里处的卡利(Cagli),这是一座棋盘格状的小城,坐落在弗拉米尼古道上,是一座提供补给的供应站或者说是一个军镇。从这里再乘坐公交向南到达10公里远的坎蒂亚诺(Cantiano),这段路程基本上就是从亚得里亚海海岸进入到亚平宁山脉的腹地了,只是这座小城实在衰败得厉害,甚至有几家商店得橱窗里还展示着阿拉伯人服装。从坎蒂亚诺开始了长达六个小时的徒步,越过了两座山,沿着省道和国道走了很久,穿过了马尔凯大区和翁布里亚大区的分界线,最终在落日余晖中抵达了壮丽的山城——古比奥(Gubbio)。

卡利城的中心广场,整座城市呈规则的棋局格状

翁布里亚山区的风景

经过大半天徒步之后,终于在天黑之前拖着残躯抵达了古比奥

古比奥与乌尔比诺一样,都建在半山上。费德里科在古比奥也建有跟乌尔比诺公爵宫类似的宫殿,宫殿对面也是大教堂,两座建筑位于山上住宅部分最高的地方。往下走则是市政中心,分布着市政厅、广场以及其他一些市政建筑。站在古比奥的公爵宫,向下俯瞰城市,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城市最低的部分才是中下层平民和工商业聚集的地方,可见这座城市是在空间中垂直地划分社会阶层的。作为城市的主宰者,领主位于城市空间的最高处,并且有城墙防护。这样的城市空间是文艺复兴时期形成的,也是中世纪封建时代的延续。

古比奥的市政厅及其广场,由于起个大早,拍到了空无一人的广场

古比奥的公爵宫

古比奥公爵宫的内部

费德里科想要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大到整个亚平宁山脉中段,乌尔比诺和古比奥是他的两个重要据点,此外,向西边的托斯卡纳和南边的拉齐奥,还可以继续拓展。但是,在那个时代的意大利,小国是大国的附庸,费德里科深谙此道,也清楚自己的角色和限度。

他一开始在米兰和那不勒斯之间充当佣兵,先后为双方作战,以其勇敢和忠诚而著称。在米兰和那不勒斯以及佛罗伦萨签订停战和约后,他又为教皇服务,为其收复了许多领地,并且在马尔凯地区同向教皇挑衅的西吉斯蒙德作战。在后者战败后,费德里科接收了马拉泰斯塔家族的大部分领地,使乌尔比诺公国的疆域比以前扩大了三倍。

费德里科和西吉斯蒙德都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佣兵领袖,都擅长用艺术赞助进行自我宣传。西吉斯蒙德具有很高的天赋,相当敏锐,但费德里科更加沉稳冷静,略显拘谨,二者的不同性格导致了不同的命运。西吉斯蒙德因为触怒教皇而被绝罚,最终身败名裂,其公国也于1528年被并入了教皇国。而费德里科则荣誉等身,达到了一生成就的巅峰,乌尔比诺公国被提升为意大利著名城市国家。他自己被教皇封为公爵,还成为教皇军队的指挥官。此外,他还获得了英王和那不勒斯国王的骑士团勋章,确立了他本人在意大利和欧洲的政治地位。

费德里科的时代,正好是欧洲东部发生巨大变动的时刻。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拜占庭帝国结束。但随之还有多次教皇发动的针对奥斯曼土耳其十字军东征,在当时的艺术品中,经常会看到关于东西方关系的内容。

费德里科赞助的艺术品中也表现了这个政治事件。在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创作的著名壁画《鞭笞基督》中,可以看到充满对东方态度的隐喻。画中被鞭笞的是基督,左边坐着的人为总督彼拉多。

乌尔比诺公爵宫中的珍品:弗朗切斯卡的《鞭笞基督》

艺术史家克拉克(Kenneth Clark)认为这幅画作于1459年,该年教皇庇护二世召集会议,催促基督教君主发动十字军东征,解放耶路撒冷。他将右边蓄胡子、戴着黑帽的人视为拜占庭末代皇帝的皇亲帕里奥洛格斯家族的成员。在君士坦丁堡沦陷之前,拜占庭皇族就积极与西欧联系,希望得到教皇和各国君主的支持,对抗不断进逼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但是1444年的科索沃战役中西欧的十字军全军覆没,令拜占庭皇帝绝望。然而,即使在君士坦丁堡被攻占之后,依然有拜占庭皇族不断奔走西欧,希望能够光复帝国。而该画中的红衣帽者便被解读成拜占庭皇族成员。

这个解释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认可。而在此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一般是将站立的三个人解读成由于费德里科公爵叛乱而被诛杀的兄弟以及其两个谋臣,这个解读从18世纪就开始出现,并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直到20世纪中叶,才由艺术史家引入了东方的背景进行解释。

后来又有学者进一步阐释,从典型的拜占庭装束上将彼拉多的角色视作不积极抵抗奥斯曼入侵的拜占庭皇帝约翰八世,将右边的三个人分别视作不作为的西方君主、东西方的调停人和准备对抗奥斯曼战士。根据学者彼得森(Gouma Peterson)的解释,这幅作品是一位受教皇委托组织十字军东征的红衣主教订制赠给费德里科的,是为了鼓励他加入到十字军的队伍中来,以图对抗土耳其。

到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家卡洛·金兹伯格给出了一个新的解释,即前景中间的金发少年是费德里科的英年早逝的爱子。他旁边的红衣黑帽者为红衣大主教,定制了这幅画赠给了费德里科,是希望利用他的丧子之痛体察正在受难中的拜占庭帝国。总之,整个20世纪的解释,基本上都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有关,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这幅画背后的用意是为了劝说乌尔比诺公爵加入到十字军东征的队伍中来,共同对抗占据了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土耳其。从15世纪中叶起,这种对抗外来文明入侵的主题在西方绘画中特别流行,体现了浓郁的东方风格,也是现实通过艺术的反映。

这幅图像就像其作者的命运一样,在20世纪之前籍籍无名,到20世纪才被重新发现。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1415-1492)在生前享有盛誉,他出生于佛罗伦萨附近,在托斯卡纳及周围有广泛的顾客群,许多贵族和富商都在他那里订制画像。有意思的是,弗朗切斯卡为费德里科作过肖像,也为后者的对手西吉斯蒙德作过肖像,两幅肖像都是传世之作。弗朗切斯卡与乌尔比诺公爵的生活有颇多联系,他从1469到1486年都在为公爵服务,用画笔记录了公爵及其家人的情况,如公爵及其夫人的肖像(如今藏在卢浮宫),为公爵爱子诞生而作的祭坛画。据称《理想城市》也是弗朗切斯卡的画作。

在公爵宫中的书房里,公爵命来自低地根特的画家尤斯图斯(Justus van Gent)绘制了先贤像,可以看到柏拉图、托勒密、亚里士多德等古代哲人,穿着东方的服装,体现了浓郁的东方色彩。这组画像总共28幅,分别藏于乌尔比诺公爵宫和法国巴黎卢浮宫。费德里科之所以聘用尤斯图斯,也是由于受到阿拉贡的阿尔方索一世的影响,后者又受到法国王公安茹的勒内的影响,后者对低地艺术家比较青睐,在统治那不勒斯时给意大利带来了浓厚的低地风格。

乌尔比诺公爵府中的书房

不仅如此,他的宫殿中还有昂贵的奥斯曼地毯,他自己的画像中绘有波斯皇帝赠送的帽子,这些都体现了他对东方的意象。事实上,费德里科的公爵宫的建造还有向征服者穆罕默德的托普卡比宫模仿的意图。从苏丹在伊斯坦布尔新建的宫殿获得灵感,公爵的建筑师卢西亚诺·劳拉纳志在为乌尔比诺公爵建造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城市。

费德里科去世后,卡斯提利奥内在其《廷臣论》中不惜溢美之词,赞美了乌尔比诺的公爵宫和整座城市,称乌尔比诺为“宫殿般的城市”,尤其赞美了公爵的图书馆。

费德里科曾向佛罗伦萨的柯西莫·美第奇请求推荐最好的工匠,但是后来随着他的权力日益增长,又抱怨佛罗伦萨工匠不足以建设他的首府城市。他从占据佩萨罗的斯福尔扎家族那里借调了达尔马提亚建筑师卢西亚诺·劳拉纳,随后又邀请了锡耶纳的弗朗切斯科·乔尔乔·马蒂尼,两个建筑师合力使他的城市建设计划得以实现。

犹如画作《理想城市》中体现的古典柱式和装饰,费德里科的宫殿也体现了古典风格,与整座城市的关系呈现出精密的几何关系。城堡的西立面有三层楼的凉廊,两侧为优雅的塔楼,中庭为规则的矩形,周围是高大的呈比例分布的柱式,支撑起四周的底层凉廊。宽敞的楼梯通往一楼主厅,这里有许多个房间,包括公爵的私人房间、礼拜堂、书房,穿过书房到达一个带有古罗马风格拱顶的凉廊,往外看,才发现原来这里就是西立面,却已在三层楼上了。站在凉廊中向外观赏,同时也成为城堡下面的人群抬头瞩目的焦点,这正是城堡西立面设计的目的——使君主成为城市的聚焦和主角。

在公爵宫的阳台上

乌尔比诺公爵宫的西立面,采用了凯旋门的设计样式

费德里科倾其毕生之力,将乌尔比诺打造成一个光彩四溢的文艺复兴城市。他于1482年费拉拉与威尼斯的战争中受伤去世。第二年,在他统治过的乌尔比诺,一个婴儿诞生了,并在这座山城中度过了欢快的童年时光,这就是拉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