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奖-从「民族主义愤青」到「和平主义者」
这一切的转变,始于入学一月后。在社团集体招新的「百团大战」上,我看到了口述历史协会的招新,知道目前有一个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的项目。就在那一瞬间,心里莫名地震动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种庄严而沉重的使命感,我觉得我应该加入进去,而且我一定要加入进去,我要真正地走到这些老人的面前,听他们讲述当年的事情,哪怕会有些沉重……
第一次跟着组长去采访的时候,组长就告诉我们,我们的采访不完全同于以往的此类采访,我们要把视野放宽,把时间线拉长,不要把重点过多地放在那六个星期的直接伤害。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我和我们组的同学,每次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奔波在路上,也曾经挑灯夜战,把老人和我们的交流从录音转变成文字,不知不觉,竟然也积累了几万字。也就是这个过程中,我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仇恨淡漠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感。
也许这就是口述史采集不同于其他历史研究的地方,太鲜活,太真实……之前看过很多大屠杀这方面的纪录片,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镜头只对准了那六个星期,也许是因为在整理编排的过程中加入了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看起来有些生硬,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一瞬间的震撼和愤怒,以及对日本人的仇恨。可是从做口述史以来,尽管从老人们口中听到的故事纠正了一些之前纪录片中被夸大的部分,却毫无减少历史的残酷性。这些故事,可能因为里面有太多的细节、太长的时间线而无法被完全呈现在公众面前,但是它们给人们带来的震动,却是其他任何资料都无法比拟的。
我喜欢一个人在深夜整理这些稿件,看着眼前冰冷的文字,八十年前的苦难似乎就近在眼前,那些老人的形象越来越鲜活,仿佛又成了当年的花季少年或还是懵懂的儿童,他们和家人一起过着最平常的日子,并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所有事情的轨迹都发生改变,那些理所当然永远不能实现。现在,那些八十年的故事,从这些老人的口中说出来,一开始仿佛只是记忆中别人的生活,可是一遍又一遍地看下去,竟又是生动如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看到最后,我以往的狭隘的怒火完全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杀害他们,伤害他们的是日本人,可是在这后面,是时代洪流裹挟下的小人物的命运,而那个时代,就是战争。
有一次,我在整理蒋树珍老人的稿子的过程中,看到她讲述的一段故事:日本人问她的外婆要鸡蛋,但是因为她们是寄居在别人家,其实并不清楚,就说没有,结果日本人进屋搜出了鸡蛋,举枪要打死她的外婆,她和哥哥跪下来一起求他们,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把旁边的一条狗打死了,没打到她的外婆。当时的情形,我每每想像起来都还是惊心动魄:命悬一线之时,自知必死,而枪响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死的却是旁边的一条狗,而这一切对于那个日本人而言,仅仅是一念之差的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惊心动魄之后,我竟然会去想,这个临时移开枪口的日本人是不是一瞬间想起了自己远在日本的母亲和孩子;当我看到几乎所有的老人都说日本人杀人都要以「杀败兵」为由,震动之余,我竟然又会去想,在那种局势混乱到已经没有必要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这样的理由是不是他们对自己的安慰……我甚至还想过,除了少数狂热分子,大量的日本士兵在执行长官的命令枪杀这些无辜平民时,他们的内心是什么感受?还有那些参与抢劫、强奸的日本士兵,他们那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他们在自己的国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这恐怕就是这次采访带给我的最深刻的东西。它让我直面了历史的残酷,却也让我丢掉了有色眼镜,我学会了从小人物的角度去看历史,从细节处去想像去摸索他们的内心世界,而不是模式化的宏观认识。在他们的讲述中,我逐渐萌生了一种感觉,可能就是所谓的「人文关怀」,我的关注点不再是那些数字,而是「人」。哪怕当年的南京城有一个平民死在日军屠刀之下,都值得我们的悼念和追怀,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被战争改变了命运的人,而幕后的黑手,是战争。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我可能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甚至没能记住我的相貌,可是于我而言,这些老人和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却让我重新思考我对待历史的方式,对待当下的方式。
我想,我不再是一个「民族主义愤青」了,我要做一个「和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