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纪的忧患、 坚持与传承:如是我见嘉莹姑母

叶嘉莹动荡的生命经历,与根柢深厚的专业学养,对学问孜孜矻矻,教育后人无数,堪称典范。(本报资料照片)

2013年的「叶嘉莹手稿著作暨影像展」,叶嘉莹(右)亲临现场,与年轻时的照片相见欢。(本报资料照片)

2023年作者(右)曾赴天津贺姑母百龄,没想到竟是姑姪最后一面。(叶言都提供)

时维2024年11月24日,甲辰年乙亥月小雪过后二日,家姑母大人叶嘉莹先生在天津去世。这是自清代以来,正黄旗叶赫那拉氏我家系嘉字辈在世的最后一位,至此,嘉字辈全部归于道山,下一代言字辈中,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为现存最年长的。

叶赫那拉氏我家族这一系的完整传承,收录于薛柏成教授所着的《叶赫那拉氏族谱整理与研究》一书中,可以上溯我十八代的祖先。到家祖父廷字辈,仅兄弟二人,先父嘉谷公为独子,属于长房,嘉莹姑母为二房长女,下有二弟,故家族中我的父辈仅有四人。

姑母大人生于1924年,那年中国北方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南方黄埔军校建立,北京则末代皇帝溥仪被北洋军人逐出紫禁城,敦煌则莫高窟壁画、彩塑遭哈佛大学美术馆人员黏取、窃走多件。那是怎样的日子!自此以下,国事蜩螗,世局丕变,北伐、抗战、国共内战…接踵而来。在动乱的年代,我家族嘉字辈仅有的四人中,先父在抗战期间因掩护同学抗日,遭日本占领军逮捕监禁半年余;先姑母来台后姑丈在白色恐怖期间遭逮捕监禁三年半,姑母亦屡被传讯,几无以为生;二位先堂叔则在1949年北平国共易手后遭下放劳改三年,北京察院胡同祖宅亦被详细搜查殆遍。

然而上一代的四位成员都挺过来了,即使再加上姑母有丧女之痛,先父与大堂叔皆经历丧子之忧,也未能将他们打倒。姑母大人外貌温婉,内心坚毅,在时代的风浪中、政治的漩涡里,凭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深刻理解与无尽热爱,终能从心底的萧索与孤单中,转化为对学问的孜孜矻矻、对学生的奖掖提携与对世人的亲切慈祥,历一整世纪而不变。

我1949年栖于先母腹中渡海来台,生于澎湖,长于花东,1950年代与当时在台湾中南部的嘉莹姑母极少相见,后来两家皆迁至台北,始有往来。姑母台北故居位于信义路2段168巷10号,老宅仍在,当年先随父母乘三轮车,后自行骑脚踏车前往拜见叔祖、姑母经过的巷口,如今金石堂、鼎泰丰并列,竟成为港、星、日、韩、西洋观光客伫候待餐,出入观书之地。沧海桑田,世事万变,但我知道数千年来的中国古典诗词之火始终照耀,并经姑母大人一生的添薪守护,传至远方,留诸后世,等待下一代的传人。

不敏如我,未能读父、母、姑之书,也未能传他们之学,幸因研习历史,尚存史感,曾于得知席慕蓉女士与家姑母相携探访叶赫故城时,有感而吟诗一首,今录于此,以纪念我家族、廷字辈与嘉字辈先人,以及我所怀念的嘉莹先姑母:

叶赫故城

叶赫芜城映夕阳 残垣古木望苍茫

从龙降贵勤王事 化凤存威主帝疆

四百年销兴废苦 三千里尽海天长

蓬瀛孽子神州志 敢告先君一柱香

嘉莹姑母逝矣,我去年十月赴天津南开大学参加祝贺她老人家百龄的中华诗教学术研讨会时,曾至病房探访,谁知竟成姑姪相见的最后一面。如今老人家一世纪的忧患与坚持已告终结,传承却仍在,并将长存,与她守护一生的中华诗词共同长存于天地之间。

姑母大人灵前

温柔敦厚讲诗篇 风雅清音八十年

烈日凝寒犹傲骨 遥山穷海未舒肩

家学五世传前泽 国事千秋待后贤

我再来时姑已去 瑟希谁许续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