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論戰:明治時代的日本洋畫與「宗教描繪變革」
左为《骑龙观音》,右为原田直次郎。 图/维基共享
近期,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展示了馆藏——明治时期日本画家原田直次郎所绘制的《骑龙观音》(骑竜観音)一作,由于这件作品意外被台湾民间所用,在「观音显圣」传闻的以讹传讹下,成为家喻户晓的民俗图像,随着这次原作的展出,更在台湾的社群网站引发转贴热潮。
不过在真实艺术史中,原田是位出生于1863年,最后以36岁的年纪,1899年英年早逝的留德洋画家。也因此,虽然日治时期台日两地的美术界互动频繁,但原田其实不太被当时的台湾人所熟悉。
反而是在战后,原田直次郎的作品以一种近似都市传说的方式被大家认识,可能也是因为两国都对观世音菩萨有着十分虔诚的信仰所致。但有趣的是,这幅画作在刚推出的1890年,其实还引发了一场关于新旧品味的艺术论战,1895年乙未战争时曾随军来台的文豪森鸥外,竟也参与其中。
《骑龙观音》在台湾民间广为流传,被重制出多种版本来祭祀供拜。左上为《骑龙观音》原作,其余皆为在台重制版本。 图/网路
▌历史画的薰陶以及与森鸥外的相遇
仔细探究原田的生平,他出身自冈山,是当地鸭方藩士的后代。求学时期前往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法文,之后在天绘学社,向当时日本洋画先锋的高桥由一学习。为了追寻更崇高的艺术理想,便在1884年前往德国慕尼黑美术学院留学,在哥哥的穿针引线下,师事活跃于当地的奥地利画家,加百列.冯.马克斯(Gabriel von Max)。
慕尼黑美术学院是当地历史画的重镇,马克斯也在此教授该种类型创作,再加上当地的「老绘画陈列馆」(Alte Pinakothek)搜罗了许多宗教与历史画的经典大作,在这种环境影响下,原田后来的日本神佛主题作品,都带有某种浪漫主义风情的历史想像风格。也是在同一个时间,原田遇到了全力透过艺术评论支持他创作事业的挚友,后来的知名作家森鸥外。
森鸥外几乎与原田同时旅居德国,在作为同乡的照应情谊下,两人渐渐熟识。森鸥外毕业自东京大学医学部后成为了军医,之后在陆军省的安排下,前往德国留学。他在欧洲时,并非只有学习医学知识,也参与了许多上流社会的贵族聚会,浸淫在精致艺术的典雅氛围中,与原田和马克斯的相互切磋下,培养了对艺术的独特观点,回日后也常发表各类艺术评论文章。
森鸥外十分欣赏原田作为艺术家自在且快意的生活方式,1890年所发表的短篇小说〈泡沫记〉(うたかたの记)中,那位与异国女子相恋的日籍画家巨势的原型,就是取材自原田,也和森鸥外描绘自身与德国情人恋爱关系的〈舞姬〉有着可相互对照的异曲同工之妙。
慕尼黑美术学院。 图/维基共享
左为森鸥外创办的《志がらみ草纸》文艺杂志,右为森鸥外。 图/维基共享
▌「国粹主义」下的日本艺文界
1887年,原田与森鸥外回到了日本。不过当时的艺文界,一方面因为当下的日本过度向西方学习,渐渐地出现了「欧化疲乏」的现象,甚至出现了反动的「国粹主义」。另一方面美术界也在西方艺术媒材如油画和水彩等等的大量引入之后,渐渐地透过对照、实验并摸索出东方媒材构成下,具有重彩特质,透过毛笔辅以矿物颜料等画具,以绢或和纸为载体的「日本画」,在这脉络的发展之下,横山大观的《夜樱》(1929)就是经典作品之一,在日治台湾也培养出了郭雪湖与陈进这些优秀的东洋画家。
在当时具有民族情绪的氛围中,日本整体的美术评论相对排斥洋画,在艺术教育家冈仓天心的主导之下,1889年2月正式招生的东京美术学校也仅有日本画科,让原田这类洋画家在甫回国时,就必须面对一个不利的发展环境。
但原田仍积极以对,他早于东京美术学校招生前一个月,在1889年1月开办了教授西画的「钟美馆」并且参与了洋画家团体的「明治美术会」。另外他更在艺评战场中,反对冈仓认为日本洋画须以传统画为本与取材的「折衷主义」,而认为应该让两种艺术形式能有独立的发展空间。森鸥外也积极支持原田的论调,在同年10月明治美术会的群展开展后,于其主导的《栅草纸》(しがらみ草纸)文艺杂志中,批判了当下美术界的国粹主义。
美术界也在西方艺术媒材如油画和水彩等等的大量引入之后,渐渐地透过对照、实验并摸索出东方媒材构成下,具有重彩特质,透过毛笔辅以矿物颜料等画具,以绢或和纸为载体的「日本画」,在这脉络的发展之下,横山大观的《夜樱》(1929)就是经典作品之一。 图/Okura Museum of Art
▌《骑龙观音》的论战
1890年4月的第三届劝业博览会,开始邀请洋画家进入展演之列,或许是当时的国粹主义氛围,参与的原田以及本多锦吉郎等人,都拿出过去传统画作常见的题材,后者展出的是知名民间故事《羽衣天女图》,而前者就是《骑龙观音》,借此表现出即使是洋画,使用了西式的视觉语汇,还是可以传达出所谓的日本性。
例如《骑龙观音》中的观音形象,舍弃过去东亚印象中的佛教美术形式,完全沿袭慕尼黑艺术学院风格的历史与宗教画作,并且以真实的女性作为模特儿描绘,对于当时的日本艺文圈其实引发不小的骚动,例如东京帝国大学文科教授外山正一就在博览会展期中,明治美术会第二次大会的「日本绘画的未来」演讲中指出,他从这幅画中看到,即使不相信龙和观音,也可以画出观音骑着龙的画。简而言之,若失去了这份「神性」那这件作品何以成立?更将这件作品戏称为骑着动物的「马戏团女郎」(チャリネの女)。
曾在德国和原田一同浸淫在西式美术学院创作氛围中的森鸥外,自然知道《骑龙观音》本质上就是西式美学的日本体现,便在《国民新闻》的评论中明确指出,古来的传统观音画,大多是唯物性思想下,具有宗教服务性的产物,大多重复千篇一律的描绘形式,如今出现的是一幅以人性思想为本,充满血肉如同真实观音临凡降世的作品,是一件十分大胆的事情,何尝不是一件进步的事情?
在森鸥外评论的字里行间,一方面暗示了外山论点的迂腐,另一方面,也指出旧有的佛教美术多为各类经典的插画式说明,在撷取了西欧历史画、幻想式场景描绘与象征主义绘画的意念后,这份超越现实与经验的,专属艺术家感性的「先天理想」就此诞生。森鸥外的论述也明确地揭示出,今后日本的视觉创作者即将从过去画师般的应用性定位,成为彰显自身主体经验的「アーティスト」(艺术家,artist),这个文豪的艺评论战,也恰巧成为了日本美术变革的注记之一。
最后将镜头拉回台湾,这件沿袭西方形式的历史画,或许也反映出了一部分的本土民俗想像。在台湾人们大多亲暱地称呼观音菩萨为「观音妈」(Kuan-im-má),有着将其认知为神界母亲的想像,是近似于神与人之间的存在。灾厄降临之时,这具有血肉感的作品图像,想必透过各种宗教式的传述安抚了许多人的困顿心灵。
如前所述,在日治台湾艺术史中,因为在原田英年早逝,再加上日本之后又有黑田清辉等新画家陆续学成归国后带起新的艺术浪潮,因此他鲜为人知。反而因民间、宗教所用而让《骑龙观音》意外在台湾广为人知、让台湾人备感亲切;先前亦有台湾艺术家陈擎耀以摄影扮装的方法,仿制出《仿原田直次郎——骑龙观音像》一作,在当代艺术的手法下,为这时代现象留下了一个纪念,本文也透过上述明治时代艺术发展走向的讨论,补足原田的生平,供台湾读者参考。
明治时期日本画家原田直次郎所绘制的《骑龙观音》近期在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展出。 图/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本文参考书目:
伊藤敬一。〈森鴎外の美术论 : 原田直次郎・外山正一をめぐって〉。《日本文学志要》。卷36:P94-103。日本东京:法政大学国文学会。1987-03-03。
秋元雄史(罗淑慧翻译)。《东京艺大美术馆长教你日本美术鉴赏术:一窥东洋美学堂奥的基础入门》(一目置かれる知的教养 日本美术鉴赏)。台湾台北:方舟文化。2020。
责任编辑/赖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