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教育生存调查
夏琳眼看着第三波离职的人走了,却还没轮到她。偌大的办公区已经没什么人了。
传言中,裁员已经没有“第四波”了,剩下的人要跟着公司一起转型,但怎么转型,没人知道。
夏琳打算主动离职,因为“在线教育已经没什么戏了。”
她离职几天后,7月24日晚间,那份《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双减”政策)落地,各大教育机构强行刹车,疫情之后在线教育业务野蛮生长,如今哀鸿遍野。
更加不淡定的是家长们,在线鸡娃突然掉线,主战场暑假被清扫,有人拿到全额退款,有人被告知补课转到线下。下一步,是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填补假期的空白。
但任教老师们在在线教育曲终人散后,选择躺平休息,因为“鸡娃的家长们不会停手。”
大型在线教育机构在风暴中流离失所,那些隐藏在民间的小机构有的继续苟活,有的逃之夭夭。
窘境下,他们相互指责对方扰乱市场。
但孰是孰非,在线教育已然没有生存余地了。
家长丨在纠结中逃离
刘培的假期,现在成了真正的假期,几乎没有暑期作业,也再没人和她提补课的事情了。
她的学校——某一线城市重点初中试验班里,刘培的成绩趋中,她和那些想考到市重点高中的同学一样,匆匆的挤到线上补习,又慌张地和在线教育一起“掉线”。
眼下,感到烦恼的是刘培的母亲,本以为可以让孩子安心上网课,现在,却逃不过政策。
刘培母亲当初知道这家在线教育机构,是在学生家长群里。有其他的家长推荐给他,并给了她一位老师的电话
“靠谱。”那位家长说。
那时是2020年疫情刚结束,网课处在提速狂奔的风口。多家在线教育公司在一年内完成十多亿美元的融资。据《中国企业家杂志》报道,这一年,整个教育行业共发生238起投融资事件,整体融资金额达到了超680亿元的惊人数字。
刘培母亲搜索在线教育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全是名师,各个都资深,成绩上不去都退钱,但你千万别填试听课电话,不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得应付销售打电话给你,有点像把电话透露给保险公司业务员。”
但现在,这家刘培曾就读的这家网课机构在“双减”政策到来时,“如约”的下线了。
网课机构的“老师”给刘培母亲打电话,连续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又极力解释政策如何对机构不利,临了答应这位“持币待课”的家长——全额退款。
放下电话,销售又用自己手机打过来,告诉刘培母亲:刚才都是官话,和家长相处久了自然有感情。她让刘培母亲记下这串手机号,并答应:一定帮孩子找到提高成绩的地方。
“她要跳槽,但没有说去处,我也觉得线上教育在现在的环境下无法生存了,至少家长们都这么想。”
另外一位家长,把几乎所有的销售电话拉黑成骚扰电话后,自行为孩子选择了一家线上教育机构并付了预付款。在“双减”政策下来之后,她遭遇了和刘培母亲完全不一样的处境。
“几天前这家在线教育机构打给我,先是说了很多政策的问题,我以为接下来要说退费,结果这机构告诉我补齐尾款,并将线上课程改到本地线下,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这家机构在暑期和节假日都停止了办课,但这是孩子们补课的最佳时间。”
“补齐全款”在这位母亲看来有些无理取闹,她不明白线上教学突然改到线下是如何处理,她当时之所以为孩子报名这家机构,其中一点是看上了该机构在线的师资力量。“他们怎么把分散在全国的老师搬到线下?怎么保障质量?我是打问号的。”
但实际上,一些在线教育机构的转轨也迫不得已——政策里明确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
理论一番之后,这间机构答应把预付款退给她。“政策对线上教育不利,搬到线下就行了么?寒暑假休息日不补习,我让孩子上什么补习课?”
一些拿到退费的家长,深感自己当初报名的教育机构没有挖坑,但也有不少机构瞬间人去楼空,留下申诉无门的家长们行左转右。
来不及反应,教育机构在市场上退潮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资本市场为“教育机构崩盘”给出了最及时的反应。7月20日政策发布前美股收盘,中概教育股票全线暴跌:高途跌幅超过63%,新东方收跌54%,好未来收盘跌幅超过70%,本站有道跌幅超过42%,高途等公司的股价相比高点在一年内跌幅超过了90%。
但水深火热的不仅仅是在线教育机构,对于已经流离失所或即将被“优化”的教育机构员工来说,今日与往时的落差太大了。
员工丨参与一场以教育为名的销售课
夏琳接到的通知,并不是要裁掉她,而是“9月1日前,零食和水果降低标准”。
“那么,9月1日之后呢?”夏琳从中嗅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公司肯定是不行了,这时候走,还来得及。”
这家总部位于北京,在美股上市的头部教育机构,曾经是资本眼中的香饽饽,连夏琳这样的基层员工也觉得工作“很有面子”,如今,却深陷“双减”旋涡。
作为这个城市本地人,夏琳对接下来的前途并不恐慌,但对于同是应届毕业生的同事,“双减”政策带来的冲击,几乎让他们的生活陷入了阶段性困难。
6月,夏琳第一次看着一批新招来的实习生被裁员,人数有十几名,这些新员工被分批集中在会议室中,由HR统一开会说明补偿。
会议室的气氛因此显得凝重。“有人哭了,因为毕业刚租到房子本来想留下,结果第一份工作就这么曲折,可能是委屈吧。”
接下来是第二波、第三波,随着政策不断落地,夏琳身边的人也不断被召唤到会议室,沮丧的气氛从6月蔓延至今。
在这家线上教育机构,夏琳的岗位是带班老师,为在线学习的孩子解答课堂作业和线上课程设置问题,带班老师并不参与教学,但主要工作另有一项——卖课。
“大多数应届毕业生都是带有理想色彩进入的在线教培行业,当然,这行之前赚钱也很容易。”夏琳坦言,在去年入职时,已经有初出茅庐的同事“月入过万”。
但对于刚进入在线教育行业的大学生而言,并不是人人都有资质卖课,夏琳属于其中的佼佼者。“可能是因为我表达能力更强,能发现学生的问题,并针对这些问题向家长提出购买新的课程。”
今年,夏琳的工作量,在带班班主任之上,加上了销售。职位的转变让夏琳接触到在线教育更深层的领域。“我参与了这家机构为期两天的内部集训,说白了就是洗脑,认同企业价值观,然后用一套话术去给家长洗脑,让他们购买课程。”
夏琳透露,两天的培训包含了徒步、登山、企业文化灌输和课程介绍。“公司创始人直播讲解,其中包含企业内部的级别设置、晋升体系、考核要求。”
这门内部培训课甚至还有一份详细的课程安排表,以及对“学员”的打分标准。
AI蓝媒汇发现,课程不仅包含了该企业文化,甚至细分到“面对学生提出问题应该如何回答?”“如何回答家长问题”或“讲课时候的姿态和吸引力”等,课程针对销售、授课每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都给出了具体的应对和话术表达。
“课程是为了想要以后在公司晋升的员工准备的。”夏琳说。“完全自费,上不上取决于员工是否想深入了解这个行业,是不是要做下去。”
但双减政策发布后,这个员工培训课程由两天缩减到一天,夏琳说:“‘双减’政策出台之后,卖课不太重要了,相比之下,裁员更重要。”
机构丨乱象根源是大型教育机构
夏琳作为带班班主任,却很难见到真正的授课教师。
只有她去总部开会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和一些老师见上一面,平时他们都在网上沟通,学生遇到不会解的作业题会问夏琳,夏琳有时也会在线请教授课老师。
这个问题上,夏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传声筒”而非助教。
另一边,参与网课的教师,其实也对“公司”的认同感模糊。
AI蓝媒汇采访了4位网课老师,其中3位表示只是赚外快,网课公司的运营状况既不参与也不太明白,而另一位退休返聘教师则直言,自己兼职了好几家网课公司,因为“很多退休教师都在做。”
关于网课教师的收入,在AI蓝媒汇得到的一张著名教育机构教师工资单中,扣除2020年年终奖后,今年1月到7月,该教师收入达15万元。
不过,现在网课这部分收入正在逐渐减少,但老师们并不太在意,一位离职网课机构的教师对AI蓝媒汇说:网课没有了,休息一阵,一定会有其他的补课渠道,鸡娃的家长们不会停的。
在教育链条的上游,一家出模拟考题的公司主管贺方(化名)对AI蓝媒汇说:该管一下了,现在的政策都是针对头部教育机构,但还有更多的隐藏在民间的小机构根本就是法外之地,家长在那里鸡娃,这些所谓的学校野蛮生长。
但同时他也说:建议关注一下民办教育机构中1000多万从业人员。目前我看不到他们有太好的出路,公立学校进不去。民办校也受制约。这些人里很多其实是带着教育梦想的。
贺方所说的1000多万从业人员就是夏琳和她的同行们,这个数字有据可查。
《中国企业家杂志》在近期一篇文章中,以“70万教培机构、1000万从业人员”为标题,描述了整个教育培训行业的规模,而“界面新闻”在今年 6 月份发布的一份数据分析显示,2020 年在线教育企业新增 9.7 万家,教培相关企业新增 61.7 万家。
“肯定有不少人冲着钱去,特别是疫情之后,这个行业真是赚到钱了。”贺宁说。
但另一位将要“金盆洗手”的某一线城市本地小型在线教育机构老板李勤(化名)提出反驳:我是6月主动关门,关门的时候还有50个左右的孩子。
2020年疫情后,李勤招募了几位教师,并将自己手中的国学兴趣班转型学科线上教育,微信视频授课。
李勤说:我跟家长关系也不错,有的家长甚至说要不避避风头再重新来?我觉得我们短时间内重启不了,我们这个行业的很多小机构也关了,不是不能藏起来赚钱,是害怕更大的风险。
“为什么关的这么快?”他反问。
“还不是很多大型在线教育机构拿教育传播当传销,我不认为政策有问题,我认为大型教育机构才是市场乱象的根源。”他说。
(来源|AI蓝媒汇 作者|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