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茶
茶叶的V字形体有丝媚态。(陈冠良摄)
采茶妇女美丽的勤劳身影。(陈冠良摄)
三人约在捷运站集合,等另一同事W与他识途老马的父亲开车来接。
天色不如气象预报晴好,闷闷不乐,有丝怨霾。每次为了网页的情境素材外出拍照,类似的状况,屡试不爽,却无法司空见惯,规画好的时程,不是一个人的独旅,闪个念便能改弦易辙,心底总祈盼老天施点慈悲。
车子在清早的上班车阵中踟蹰一阵,才驶出台北盆地,天气像沉冤昭雪,郁郁寡欢松了眉,穹空朗朗,像冲了一场爽快晨澡。
公路畅顺,过了石碇,入彭山隧道,调频广播断续飘忽的歌声唱得磁性沙哑,我们交谈的语声嗡嗡似耳鸣,一拨一拨洒过车窗的黯淡光影,扑朔迷眩,仿佛正奔赴的是凶险祸福未知的将来,很是电影感。随着车速稳定前进,上下照明灯一盏盏沿着隧道延伸的弧线,像扣咬密合的拉链被溜滑拉开,急着要脱掉厚重的城市外套似的。
由坪林交流道附近转切山道,不过轻巧一个弯,脱尘抛俗,连导航也失去准确的基本判断力,好像那路是《哈利波特》里葛莱多分塔楼的梯,不停浮动变移。愈往里盘旋,泥房砖舍愈罕少,人烟杳然。近在道旁,远在山坳,几块茶田散布,大小不一,畸零不毗连,竟也凑成恍如广袤茶山景致。坪林湿凉气候特别适于茶树生长,因而素有茶乡之名,所产茶种约分为「四季春」、「翠玉」、「金萱」等五类。四月下旬了,春茶已采收得七七八八,此行取景拍照的目的地是W父亲友人家的茶园,说是还未开始作业。但所有电子讯号断联乌有了以后,我们彻底是群迷途羔羊。
地址抄得明明白白,一字不漏,却不知是哪儿误了岔了,兜兜绕绕,总像原地徒劳。来访过几回的W的父亲,伸长颈子,望天探地,称奇啧怪,怎么都跟上次的印象不一样了,而那上次,距今十年有余,且是别人开的车,他不过一名昏昏欲睡的乘客。
捻熄空调,降下车窗,树冠茂密如伞遮阳,空气荫凉,风软软,渺渺潺流,不见从何而来,混着鸟吟啁啾,成了盈满四方的立体乐声。土路是逶迤环山的蛇身,有些细瘦段落近乎是要拗断的折角,崖谷悬深,一个险转就不免偷偷一口深呼吸。暗自庆幸防患未然,省去早餐,预吞晕车药锭,否则这番缠绵山途我何以撑持?大概难逃那趟梨山差旅呕得满袋酸楚的狼狈重演罢。
记忆偶尔是忘了密码的保险箱,W的父亲重履故地,灵机一颤,解锁开匣。他记得以前会有很多猴子在晃来荡去,碰过帝雉逢过山羌,也难得偶见蓝腹鹇。而我不识鸟兽,记得的是筛坠林隙的光斑似白昼里一场璀璨流星雨,芭蕉叶像被铁扇公主一口气呼大,骤雨不愁的肥硕姑婆芋,还有掩在叶扉间串串铃铛般月桃花,开到荼蘼却仍羞如少女,白里透红的姿颜。
光线煦暖,像冲泡得浓淡刚好的茶汤,琥珀清莹,心里焦虑起就要错失时机了。好不容易出现一户民宅,停下车,还没叩门求助,肤面黧黑的妇人已先土拨鼠似的,要探不探地伸出半颗头,干着声狐疑:揣谁?W捏着地址想问清楚那个仿佛不存在的门牌号码的方位。妇人皱下眉,抿嘴嘀咕,大步跨出屋外,像枚指南针旋身一指,「恁驶伤过头矣,这间厝伫遐。」我们齐齐擡首眺去,几绺丝云下,遍山林木依然的蓊郁,沉静。来时路仍是来时路,迷津犹然。
究竟是山之深邃教人茫,还是好滑稽恰巧凑了一车子方向感欠佳的家伙?不停瞎闯,简直比靠两只腿登山健行加倍折腾。终于又见一幢二层楼平房,门前一口方正大鱼池里的水车式增氧机,啪嗒啪嗒,扑搅得水花碎散喷溅。褐黄米克斯,龇牙咧嘴的吠,即便残瘸了右前肢也一点无碍牠狂追我们的速度,其势之猛烈,像是恨不得啃掉车门以表达捍卫地盘的决心。震天价响的犬哮惊动两位银发老人,楼上欧吉桑,楼下欧巴桑,同时现身一窥来者。老伯洪钟之声一叱,黄狗呜呜夹尾撤守防线,我们才顺利问路。亮出地址,老伯连老花眼镜也不必,即称是侄儿住处,离此不远。那刻,我真满怀皇天不负找茶苦心人的感恩。山道多歧如蜈蚣脚,用讲的既麻烦又不精准,老伯跨上摩托车,嘱我们跟紧,油门一催,噗噗噗地就滚尘而去。
领头羊老伯,白发飞张,汗衫鼓胖。这路段,至少往复过两遍,我们诧异怎么会又折返?疑虑才起,老伯忽忽就拐出了视线之外。忍不住地,你看我我看你,之前到底盲目什么?几双眼睛竟同时忽略了就在近旁的小径,山址还真的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既然谁也怪罪不得谁,只好尴尬推责那指向暧昧,纯属聊备一格的路牌标示了。
W父亲友人的房舍座落之处,群山环抱,视野开阔,从草木掩翳的羊肠道穿来,颇感柳暗花明。一抵达,W父亲与久候迎前的友人热烈叙旧,内急的捧腹直奔厕间,有人拉筋扭颈舒展腰肢,有人去追爪步蹑蹑的灰白虎斑猫,我被一大团锦簇吸引,那胭脂红晕染粉橙的孤挺花,傲艳肥美,像娇生惯养的富家名媛。主人家的黑色长毛老狗呼噜两声意思意思,算是尽了顾家职责。牠摇甩着卷尾,这里嗅,那里闻,锲而不舍,像是为了讨陌生人一把抚弄而忙得团团转。
宅前往低处约五十公尺,一方腹地,种蔬种果也养鸡,打理井然,淡泊恬适的农家风情......等等,茶园呢?眼角余光一瞥,头皮麻,心半凉。看来并非找对地方就一切水到渠成。因早些年大幅削减栽种面积,如今那爿不等边三角形的茶田,迷你得像种来打发闲余的消遣。犹如庭院里扫集的落叶堆,这一冢,那一丘。若浅景深,奶糊周遭背景,特写茶叶有丝媚态的V字形体尚勉强可行,但就甭想拍出需求的大片广阔茶园气势。这境况,毕竟行前彼此沟通误差导致认知偏差。你的茶园不是我想像中的茶园。
其实在产茶山区,不愁找不到茶景,但随意入人园地,难免侵门踏户的心虚,有熟稔的茶农总是方便些。然而事态既出乎预期,只能速速收拾慌乱,另谋出路。重新沿途勘巡,幸运地,很快相中一处偎在坳谷边,层层叠展,仿佛与远方纵横山峦无缝相连,符合理想的茶园。
矮矮茶树,间隔有序,一条条如蜿蜒的碧绿水溪,一排排若安坐露天剧院等待日光云影演出的观众们。我穿梭狭窄埂道,像只松鼠奔上窜下,与协助的同事如同每一次的尽其所能与可能,找好的角度截摄画面,虽踩了满鞋底的土,但也薄沾一身青叶的甘清气息。那起伏遍布的苍翠其间,一对中年男女,貌似夫妻,背佝偻,劲阳下利索地摘茶。他们丝毫不奇怪,亦未拦阻我们的拍摄工作,揩揩汗,亲切一声「很热吧」开场白,好奇我们从哪里来,一番闲聊话题从工人难雇、青年人返乡困境到气候变迁,像是兴致来了,意犹未尽,俩人竟就主动报上屋址,盛情邀去他们家里吃点心,饮盏茶。
初来虽歧途迷航,任务有惊无险告一段落,时候倒也未晚。返程,下山道旁,砌石驳坎的缓坡上,一群妇女茶叶采得正酣正热。她们斗笠外严实包裹花布巾,臂穿袖套,腰系篓子,那全神贯注,埋首勤劳身影,多么美丽动人。跳下车,厚脸皮央求拍照纪录。坡上的阿姨们不推辞,也没探听目的用途,一迳喳呼歹势啦,却又笑得眉眼月弯,合不拢嘴。透过镜头,见识她们双手动作,弹簧灵巧,迅如闪电,不迟疑,不含糊,若采茶作为一门江湖技能,她们可真是个个武功盖世。
平时也是喝茶的,不过都是便利商店买的瓶装茶。对茶的认识最多北包种、南乌龙,烘焙程度一轻一重的门外汉等级,其风味到我嘴里该是无差别的枉然浪费。我或许不解沏一壶香茗入喉甘韵的层次跌宕,但一趟来找茶的迷宫般山径也已备尝千回百折了。我好奇,若不客气应了那对夫妇之邀,他们会端出什么款茶叶招待?而我或有机会能更懂得如何吃好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