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町

盛夏如此晕眩,空气与视野,蒸腾滚沸而渐趋歪曲,完全不适合在街道上漫步怀旧,湿热的空气几乎占据我的心思,即使是在带有诗意的常绿街廓,这使人意识滚燥的蒸腾夏日,让人无法将一点注意力分给史迹丰富的美丽街道。

这里书香风气长年蕴积,青田街和永康街这一带在日治时期叫做昭和町,昔年台北帝大、台北高校的教授们在这些日式家屋中研究不辍,即使经历了治权的转移,这里仍世代为文人和学者的居所,直至今日。在师范大学求学的几年间,残余在记忆里,有关于这些街道,我在大脑中所能触及的画面,日光明亮却毫不炎躁。昔年将师范大学的红砖色校舍视为理所当然,关于古典哥德的浪漫、飞扶壁穿廊以及1920年代的折衷风格,对此我漫不经心,在那样的年纪里,好像更在乎生活一地的琐碎烦恼,而在现今看来,能只为那些事情烦恼,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奢侈。

一种坦荡且自由的奢侈。

那些书页与文字的夹缝,典籍之外的时光,常毫无目的在青田、永康街区漫步,时见1920、1930年代建成的昭和家屋遗址,那有着东方血统,却混杂了凸窗和百页窗的洋式风格,台湾的和洋折衷古迹就像个血缘复杂的混血儿,人们说它就像是穿着妥帖西装的大和男子。所有的细节的发掘和对于这里的熟悉感,都源自游荡中的偶然一瞬。茶馆和咖啡馆散居街区各处,古旧的、新颖的,当年眷爱抹茶和青茶,时常走访,那些年,脚步轻盈,浪掷时光丝毫不觉眷恋。

盛夏午后,天空的一角逐渐幽暗,云层郁积在盆地上方,渐渐扩张吞噬整片天空,一种难言的湿热郁闷在头顶上层层堆积,雨欲下未下,在蒙昧不定的天气,友人从永康街另一端匆匆而来,做为一个婴孩的母亲,生活大概早已难以容纳多少从容,脚步变得纷乱,时间也变得破碎,所有的聚散都太过仓促,甚至也无暇感到惆怅。诗心早已陈旧,右手中指写字磨出的厚茧渐渐变得柔软细致,手掌却慢慢变得粗糙干硬。

我们还在仰望着青田街昭和家屋庭院的大树,湿热的水气已经暴涨到极限,一刹之间,雨声由远而近,在发觉雨声的同时,硕大沉重的雨滴也扎实地打在身上。雨终于用力地痛快地坠下,庭院很快积起了小小水漥。

我们匆匆避入室内,踩踏凉爽的木质地板,木头香气沁入足心,沿着瘦窄的缘廊,木造建筑的通风宁和安抚了酷暑所带来的纷乱燥热,即使没有风也自带清凉。雨珠攀附着木格玻璃窗,不断滑落。

蔺草粗糙的质地与香气,半窗雨、三盏花、一室茶香,在矮桌前,我们一语不发,只是在榻榻米上,曲着腿,安静地看着雨。打开茶壶,蕴在踡曲叶子里的香气被热水逼出,壶中还散出一股薄薄的红枣香气。蜜香红茶四平八稳,温和轻柔的红枣香气使得这款茶饮出色迷人,茶水温柔地平舖在舌面,往颊腔流去,填充着口腔齿间的细缝,入口只觉得这真是个知书达礼的红枣啊,有分寸、守本分、知进退,适当地将红茶衬托成为一道可喜的茶品。带着淡淡茶香的抹茶蛋糕体卷入浓郁强烈的抹茶酱,口感浓稠,一点一点的金色柚子果肉成为浓重口感中的一点亮光,若隐若现,只在觉得太厚重的时候适时的带来一丝清爽果香,在柔和腻口之中带来一点嚼感。层次丰富、口感平衡,柚子的存在感恰如其分,两种味道谨守君臣之分,进退有度,相辅相成。这里的甜点饮品就像建筑物本身,血统复杂,却和谐体面。

津液混和了淀粉与滑润奶酱,温和的茶香充斥口腔时,才发现自己的口味已经跟过去不同了。年少时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抹茶组合,但于今我竟略嫌寡淡。年少喜欢抹茶绿茶青茶,年岁至此,却更能欣赏普洱和铁观音了。

雨那么大,暴雨的声音反而让人觉得安静,安静得不需要话语来为人际关系点缀,不需要任何一句话,也能知道对方此刻太过忙碌,忙于感受味道或感受声音,所有生活里的纷扰,婴儿的啼哭或吸尘器的轰鸣,都在此时此刻被平定。

只剩下雨的声音,好安静,难得安静。

30余岁这样的年龄注脚,或许就真只能是薪资房子车子孩子,往往一开口都是身着多少名牌、房子多少股票多少,以此为人生秤斤论两,而我始终适应不良。年岁如此,我却仍难以将自己安置在这些规则之中,仍难以与这些话相安于一室,仍幼稚且天真地拒绝以数字粗糙定义生命,仍忿忿地认为天地做为囹圄,人便是其中的囚徒。

阴郁的天空压在玻璃窗上,雨珠飞溅。我与友人时而沉默,时而漫谈闲扯,能够只谈论些别人眼中毫无产值的事情,竟让人觉得珍贵,是无处不在的捆绑中,那难得的释放与自由。一如少时那般天真,不需光彩,可以安心狼狈着,能放心做一个无用之人,能用力讥讽这世界,一如我是当初的少年。

天真原来是一件痛快难得的事情吗?

柔软度及肌力下降让这副躯体不耐久坐,连坐着都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情,曲着腿却得狼狈蠕动着更换姿势。在暴雨轰鸣而过后,只剩下屋檐叶梢的雨水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坠落,暑气被充沛的雨水用力冲洗之后,溶解在城市一地的大小水漥中。气温难得宜人,树荫下甚至蕴着水气带来的几分凉意,我们在道路上匆匆而别,友人得要赶去接小孩,步伐越迈越快。

责任感是个牢笼,在许多时刻都必须把自我的序位不断往后推延,如今看到「上有高堂下有妻儿」这句话,却只为青春的葬送觉着些许悲凉。或许十年过去,终究无法像当年坐在校园大树下那般,砸下大好时光慢慢吃糕点,责任身分与年龄一同增加,年纪得来毫不费力,承担角色责任却要用尽全身力气。

向晚微凉,薄薄的日影从云层中透了出来,柔和的碎光漂浮在空气中,缓慢的,轻盈的,像在漂流;漂流之间,不觉融成淡金色的光芒,缓缓降落在街道上。光阴是磨损是风化,也是堆积是累加,失去了也得到了,但或许在不同的时间点,我都很难明白自己当下所持有的,都是其他年岁时的自己所羡慕的。我该如何在冲突与变化当中顺应和谐,一如红枣与红茶、柚子与抹茶?十几岁与三十余岁的脚印,在昭和町的阳光下重叠又重叠,不甘年岁,惑于年岁,揣测未来,又眷爱旧时光景,总是与己身角力,又试图洞悉同理自我,尝试与不同的时空下的自己,不带遗憾、不带羡慕,得以好好相处,既昭且和。

昭和昭和,昭昭光明,和谐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