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贊助我不要?英國藝術圈兩難的「藝文漂白」,A for Artwash

近年来,针对气候变迁议题的示威之火,也延烧到了艺文组织与场域上。图为今年4月,英国气候团体「反抗灭绝」(Extinction Rebellion)上百位抗争者,快闪占领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大厅。 图/法新社

瑞典少女 Greta Thunberg 在联合国气候行动高峰会发表演讲,当着各国领袖的面痛斥「你们怎么敢!」("How Dare You!"),各地的青少年纷纷加入抗议、罢课行列,为气候变迁发声。不只是政要,企业及各大组织对社会议题的态度和作为,也成了重要的检视目标。

这把火也延烧到了艺文组织身上——近年来,在环境保护上素行不良的英国石油公司(BP)与大型艺文机构的赞助伙伴关系,便逐渐成为箭靶。

尽管对艺术文化类的相关补助已长达50年,投入的资源亦促成英国国家肖像馆的「年度肖像大奖」(BP Portrait Award),让艺术家有崭露头角的机会,行动家、倡议者仍纷纷要求艺文机构与英国石油割席绝交。不仅在英国石油赞助的皇家歌剧院夏季大萤幕活动上抗议,更激烈的手段还包括到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大厅上演行为艺术,将黝黑的黑糖蜜往自己身上倒,借此抗议英国石油在墨西哥湾的漏油危机,造成沿海生物影响。

多年来,在环保倡议者对英国石油「左手污染环境、右手赞助艺术」的抗议下,英国艺文界人士也为此发声。

在环境保护上素行不良的英国石油公司(BP)与大型艺文机构的赞助伙伴关系,逐渐成为箭靶。图为今年10月,「反抗灭绝」示威者淋上假石油、卧躺英国国家肖像馆,以抗议BP与国家肖像馆的赞助关系。 图/路透社

今年6月,著名演员马克劳伦斯爵士(Sir Mark Rylance)也因为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与英国石油之间的赞助关系,辞去担任了30年的协同艺术家一职。他认为这样的赞助,让英国石油得以掩饰自家公司正在破坏地球的行为。英国石油公司提供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资源,得以让剧团提供16至25岁的年轻人,以5英镑的低价观赏节目;但劳伦斯爵士认为,剧团能为年轻人的未来所做的,应当不止于提供便宜票而已。

在一连串对气候变迁的抗议声中,9月份亦有年轻人发声,扬言若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继续与英国石油签约,他们将抵制剧团活动。这对于重视戏剧教育、希望能多让年轻人亲近剧场的剧团而言,无疑更加促使他们做出选择。10月初,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宣布:提前终止与英国石油的赞助合约,也让长达8年的赞助关系,提早将于今年底画下句点。

无独有偶,伦敦的皇家国家剧院也在其后一周宣布,将于2020年终止与壳牌石油的赞助关系。壳牌石油曾赞助国家剧院的青年剧场计划,但即使计划更换主要赞助商,壳牌依旧是该剧院的金卡企业会员,每年缴纳的会费至少1万5,000英镑起跳(约新台币58万)。两家重要剧场在短时间内,接连宣布不再接受石油公司的赞助,也象征着艺文组织逐渐对气候变迁等议题,做出积极的回应。

只是,一连串的争议下来,或许会疑惑的是——造成污染的是石油公司,为什么博物馆跟剧院成为箭靶?

两家重量级的英国剧场,接连宣布不再接受石油公司的赞助,也象征着艺文组织逐渐对气候变迁等议题,做出积极的回应。只是会疑惑的或许是——造成污染的是石油公司,为何博物馆跟剧院却成为箭靶呢?图为英国编舞家、导演马修.伯恩版(Matthew Bourne)的《天鹅湖》(Swan Lake)。 图/路透社

不同于舞台上的翩然起舞的白天鹅,这是2010年墨西哥湾石油污染事件,遭石油裹覆的海鸟。在赞助伙伴关系的选择上,英国艺术圈面临两难。 图/美联社

《卫报》的资深剧评人毕灵顿(Michael Billington)观察近期剧场界的变动,以及对气候变迁抗议的回应,他指出:英国剧场向来走在时代尖端,比其他媒介都还要更迅速地对当下议题作出反应,甚至比电影电视都要更勇于冒险。若延续他的观察,或许另一个要问的问题是,我们认为剧场接受了石油公司的捐款,就会失去他们对现况和议题的批判性吗?

这或许不是一个能简单回答的问题。大企业、慈善家赞助艺文机构,是在许多国家行之有年的艺术经营模式。以表演艺术为例,制作、演出一场歌剧及芭蕾舞,所需的成本往往难以单靠票房收入打平。政府的补助尽管可以部分支持,却也常常受到政策、预算删减的影响。因此,从私部门寻求赞助,便成为艺文团体的重要课题。

以英国而言,学者吴金桃观察到,自1980年代以来,柴契尔夫人当政后大幅削减艺文预算,间接导致英国企业界对艺文的介入日渐加深。借由接手公共艺廊或博物馆的功能,将艺文转变成最佳的公关机器,充分利用文化机构在社会上享有的崇高地位,提升企业本身的社会形象。

于是,在各类活动便可常见银行、车商、电信商……冠名赞助,提供资金或是自家产品服务共襄盛举。若是美术馆、博物馆,还可能见到以捐助者命名的画廊空间,更成为企业实践社会责任的一部分。

制作、演出一场歌剧及芭蕾舞,所需的成本往往难以单靠票房收入打平。政府的补助尽管可以部分支持,却也常常受到政策、预算删减的影响。因此,从私部门寻求赞助,便成为艺文团体的重要课题。图为2013年,英国皇家国家剧院公司(National Theatre Company)50周年时,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在后台时,接受《战马》小演员及战马Joey的献花。 图/路透社

赞助者得到美名,艺文机构得到财源,观众得以用更实惠的价格,甚至免费亲近艺术,不是三方皆大欢喜吗?这么好的事情,有什么好反对的?

尽管如此,艺术团体也不是对企业赞助来者不拒。企业所生产的产品、企业形象是否与自身信念相近,也是接受赞助时考虑的因素。长久以来,烟商与酒商等「邪恶公司」的赞助款就常是艺文单位敬谢不敏的对象,在活动宣传中放进这些有碍健康的产品广告,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况且,博得美名,就能够忽略这些公司制造出来的社会问题吗?

而平平都是捐款,若是投入博物馆入口的零钱箱,鲜有人会追问这些钱从哪里来,那为什么我们在乎企业的钱脏不脏?有评论者认为,问题不在于「钱从哪来」,而在于「钱换来了什么」?

看在环境保护的倡议者眼里,艺文机构接受石化企业的补助款,提供这些企业正当性,更别提为他们广告了。倡议组织「清白文化」(Culture Unstained)便呼吁艺文机构在接受、更新赞助契约时,应当检视是否合乎伦理标准,赞助方与自身组织的道德观是否一致,有相符合对应的检视标准,过程也必须公开透明,以避免成为企业漂白、美化的工具。

看在环境保护的倡议者眼里,艺文机构接受石化企业的补助款,提供这些企业正当性,更别提为他们广告了。图为BP赞助的大英博物馆展览。 图/大英博物馆

石油企业对艺术的赞助,被称为「艺文漂白」(Artwash);衍生自「漂绿」(Greenwash),即企业赞助环保运动,来掩饰自己本业所造成的环境污染,不啻是一手摸奶、一手念经的伪善行为。类似的相关词汇还有「同志美化」(Pinkwash),这些都是在指控企业并非「真心」支持这些议题或论述,只是为了洗白自己的形象而做做样子罢了。

然而,真心要多真跟永远有多远一样是难解的问题,企业在赚钱之余做做善事,也需要经过这么严格的检视吗?抑或一定要看到企业损害自己利益、也仍坚持初衷才是「真心」? 「漂绿」与「艺术漂白」又能否一概而论?

漂绿有非常明确的两面性,即一方面提倡环保,另一方面制造污染。但在「艺术漂白」的案例中,企业并未在赞助时宣称自己很环保,或在日常中做出直接危害艺术的商业行为。提出批判的背后,若缺乏完整的论述,是否会沦为道德魔人的无谓坚持?至今各方对「艺术漂白」所指涉的实际内容为何,仍未有定论。

石油企业对艺术的赞助,被称为「艺文漂白」(Artwash);衍生自「漂绿」(Greenwash),即企业赞助环保运动,来掩饰自己本业所造成的环境污染,不啻是一手摸奶、一手念经的伪善行为。图为被石油污染的海鸟。 图/路透社

除了石油公司之外,在美国因为鸦片药物、止痛药OxyContin掀起成瘾风波,遭到受害者集体诉讼的普度制药(Purdue Pharma),其拥有者赛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在大西洋彼岸的英国,也饱受抨击。

赛克勒家族的慈善事业,涵盖学术机构、科学研发、艺术文化各界,尤以伦敦为着。大型艺术机构,包括国家美术馆、国家剧院、皇家宫廷剧院等,都有赛克勒家族捐助、取得命名权的场地空间。例如电影《007:空降危机》(Skyfall)中,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庞德,与班维萧饰演的Q首次见面的展间,便因为赛克勒家族的捐助,命名为「Sackler Room」。

自2010年以来,赛克勒家族基金会在英国的艺文捐款已超过6,000万英镑(约新台币23.4亿)。近年来他们最具知名度的艺文捐款之一,便是维多利亚与亚伯特博物馆(V&A)的入口整建,面对展览路的崭新入口启用后,亦更名为「赛克勒庭院」(The Sackler Courtyard)。

赛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对伦敦艺文圈的赞助与投资雄厚。电影《007:空降危机》(Skyfall)中,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庞德,与班维萧饰演的Q首次见面的展间,便因为赛克勒家族的捐助,命名为「Sackler Room」。 图/电影《007:空降危机》

维多利亚与亚伯特博物馆(V&A)的入口整建,面对展览路的崭新入口启用后,亦更名为「赛克勒庭院」(The Sackler Courtyard)。 图/美联社

今年初,美国摄影家戈丁(Nan Goldin)因为治疗左手腕的肌腱炎,服用医师处方的 OxyContin,但不久之后,却发现即使依照处方剂量服用,她依旧出现成瘾症状。赛克勒家族因医药事业获得巨额财富,却避而不提药物成瘾作用,造成众人与自己的痛苦,然后再用这笔「不义之财」捐助艺术。这对Goldin来说无法接受,她于是成立倡议团体,在各大博物馆展开抗议行动。

在得知赛克勒家族的巨富,竟建立在许多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艺文机构也纷纷表达立场——国家肖像馆首先发难,宣布将退回赛克勒基金会的捐款、泰特现代美术馆、南伦敦艺廊也旋即跟进。3月底,赛克勒基金会主席也宣布将暂停对英国艺文机构的捐助,在声明中,她表示有关止痛药的相关争议,已经模糊焦点,让人们忽略了这些机构所做的重要工作。

赛克勒家族的普度制药,在美国掀起鸦片药物、止痛药OxyContin成瘾风波。许多病患在不知情、或在遵守医生指示下服药,却沦为鸦片成瘾者、甚至因此丧命。在得知赛克勒家族的巨富,竟建立在许多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后,艺文机构也纷纷表达立场。 图/路透社

不过,企业赞助体育赛事、慈善事业早已行之有年,为何艺文机构会率先发难?难道艺文机构必须采取更高的道德标准来检视吗?评论者如雅努司札克(Waldemar Januszczak)认为,艺术应该「永远与天使站在一起」(to the side of angels),永远站在道义与良善的那一方;反对者则认为,这只是一小撮「道德魔人」的「自命清高」。

如艺评人班.卢克(Ben Luke)所言,艺术创作者是文化机构的命脉,如果失去了他们的支持,机构整体的经营将受到严重冲击。更何况长久以来,许多艺术创作者以政治社会议题及其中的权力关系作为创作主轴,他们更在意身处的环境不与作品内涵相悖。

只是,那条不可跨越的道德底限,究竟该画在哪里?而艺术创作者求真求美的信念,是否必然与企业在道德模糊地带的日常实践互相冲突?在这些争议之中,答案似乎仍莫衷一是。

关于企业赞助艺文机构,那条不可跨越的道德底限,究竟该画在哪里?图为英国伦敦大理石拱门附近的矮墙上,被认为是英国艺术家班克斯(Banksy)的涂鸦创作。大理石拱门是「反抗灭绝」的示威据点之一,画中女孩手上拿着标志,也正是「反抗灭绝」的logo。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