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破幻 幻反胜真──〈如何学做罗霈颖的哥哥〉补遗(下)
船山画作《春山瑞松图》。(罗青提供)
张爱玲指出,高鹗丧妻后,未正式续娶前,曾有一妾名畹君。《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认为畹君是「他人遗孀」,张则根据吴世昌高鹗考证一文,认为畹君是妓女,「在高家还生下了孩子,又要伺候高鹗的衰迈老母,大概也是受不了痛苦,才离开他的。……离异以后,他还常去找她。」而畹君,据张爱玲推测,下堂后,则重操旧业,再入风尘。为此,高鹗把对畹君的不满,一股脑的,全转移到袭人身上。
袭人在宝玉未娶宝钗时,已被王夫人默认为宝玉侍妾,命王熙凤从她的月例里,匀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并嘱咐,袭人以后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凡是有赵、周的福利,也少不了袭人一份,地位大大的提升。可是与宝玉有过云雨之情的袭人,却在贾府没落后,嫁给了戏子蒋玉涵。「恨袭人的固然不只他(高鹗)一个」,张爱玲兴奋的写道:「晚清评家统统大骂,唯一例外的王雪香,需要取个『护花主人』的别号,保护花袭人。」所谓虚实难分之语,真幻迷离之论,莫此为甚。
张爱玲推测畹君在高家的时间如下:「高鹗1781死了父亲与妻子,1785年续娶张船山妹。这该是丧妻后续弦前的四年间的事。」张芸出嫁时,因家中尚未脱贫,所以才愿意给人做继室,可以省下嫁粧费用。正如船山诗中所言:「穷愁嫁女难为礼,宛转从夫亦可伤。」此种移花接木之想,真幻巧合之证,又添一例。
高鹗的命运与船山相似,续娶张芸后,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中顺天乡试举人,四年后改写补完乙本《红楼梦》,又三年,中乙卯(1795)恩科进士,得殿试三甲第一名。可惜,这三件大事,张芸都没来的及看到,就过世了。张爱玲从船山吊妹诗:「死恋家山难瞑目,生逢罗刹早低眉」两句判断道:「佛经上罗刹可男可女」,并测知「罗刹」可指高母或高鹗;又说「从畹君的事上,可以知道高老太太的手段,张芸这样的女孩子,更不比畹君,没有处世经验,又没有嫁妆,娘家又没有人在这里……当然他(高鹗),对张芸的心理也很复杂。她一共嫁过来两年,倒有一年是跟着他出去,所以也难说,甚至于他也有份,是给他作践死的。」张爱玲如此推测,鹗芸夫妻之间,除了有高堂婆婆与下堂畹君夹在中间,以致琴瑟难协之外,二人婚后的感情默契,也一直没有培养起来,甚至不能否认,高鹗有虐妻之嫌。
「张芸才二十岁就死了。」张爱玲愤愤不平地写道:「时人震钧《天呎偶闻》记此事,说她『抑郁而卒。……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可知其妹饮恨而终也。』」张文里,这种牵强附会之论,比比皆是。
于是,张爱玲总结了高鹗面对「畹君/袭人」六大情结,认为二人都是「势利的下堂妾」,「都是相从有年,在(男主人)娶妻前后下堂。表面似被遗弃──男子出走或远行──实是负恩。」,「畹君两次落娼寮,为父母卖身」,袭人也与之类似,同时二人身分升高后,立刻「自高身价,像《聊斋》的恒娘一样」,有「吊人胃口」之嫌,弄得「男子中举后,斩断情缘。」,因为「下堂妾重堕风尘三年,再覆水重收,被人笑话,太犯不着。」从「势利下堂妾」到「负恩」到「自高身价」、「吊人胃口」,种种揣测,文章写到这里,张爱玲的心态观点,完全扭曲,简直是呓语连篇,不知所云,成了名副其实的「梦魇」了。
张芸是否真有诗才,惜因史料不足,无法判断。她与夫婿高扬曾的婚姻,无论正娶续弦,无论嫁妆有无,都因迅速而降的悲剧,变得微不足道。要不是命中有一个钟爱鼓励她的哥哥,她只能无声无息,未开即落,未点即灭,连后来被张冠李戴,弄真为幻的误解机会都没有。
然即便像林佩环这样的幸运才女,如无缘嫁得深懂惜才的金龟婿,其诗作恐怕连一首也难以传世。随园女棣十七人,既有名师指点提携,又有名画绘像留影,个个诗集得缘付梓出版,却人人在诗涛中相继没顶,让两百年后的我们,不得不慨叹认清,要在文学大海中脱颖而出,没有奇才实力,是千难万难,机会渺茫的。反倒不如虚构的黛玉、宝钗,湘云、香菱,凭借散落在小说里的零星诗作诗论,居然不断有人分析讨论,津津乐道至今。
(完)
(<如何学做罗霈颖的哥哥>系列文章将收录于《如何学做小妹妹的大哥哥──谁在怀念罗霈颖》一书中,由印刻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