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心脏:封神之地
拜见皇帝之前,外国使节们需要展现出他们的诚意。
相传,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会故意安排使臣们从北京内城的正阳门徒步向北,沿着城市中轴线前往觐见皇帝。
在这条笔直的中轴线上,庞大雄伟的建筑群足以让使臣们心生敬畏。而从皇城内外一个个城门经过,走上紫禁城的大道,也是一段漫长的距离。
经过一番折腾,使节们到太和殿前已是身心俱疲。哪怕是不愿下跪的西方使者,此时也不得不拜伏于天子脚下。
▲17世纪,荷兰人约翰·纽霍夫描绘使团觐见清朝皇帝的画作。
这种说法有待考证,但在北京城,确实有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线。这条线南起外城的永定门,北至钟鼓楼,经过天安门、紫禁城、万宁桥等老北京标志性建筑,形成“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格局,宫苑居前,民宅居后,坛庙分列左右。如今向北延长,可至奥林匹克公园,其东边为“鸟巢”,西边为“水立方”。
这条城市中轴线,恰好与北京的环形结构组成一个巨大的“中”字。
若向广袤的国土延伸,穿越无数山川大河,这座发端于三千多年前的古都,正居于统率全局的一国之轴上。
▲北京中轴线分布着诸多重要建筑,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
古人强调“择天下之中而立国”,但历史上的北京并非立于天下之中,而更像是一个人为打造的国家心脏。
在工业时代到来之前,影响北京建都的两个因素,是运河与长城。
公元7世纪,隋炀帝为征讨辽东的高句丽,征召百万民夫,开凿运河,将物资运往北方。此举也便于将江南的粮食、丝绸等物资运往帝国中心的长安和洛阳。
尽管雄心勃勃的隋炀帝始终啃不下高句丽这块硬骨头,但他下令修凿的大运河成为千秋功业。在此之后,经过历代修建,京杭大运河奔流不息——北起北京,南达杭州,连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
在成为帝都之前,北京经历过多次气候变化。公元11世纪,我国气候进入寒冷期,气温转冷,降水量减少,一些本可在黄河流域种植的亚热带植物(如梅、柑橘)进一步南移。
北京气候干冷,农业生产明显不如经济富饶的江淮地区,但有了大运河这条生命线“输血”,亦可以南连江淮,仰仗东南。京杭大运河之于北京,如同今日之京沪高速公路与京沪高铁。
▲北京市地图(审图号:GS(2019)3333号)。图源:自然资源部
有了漕运的加持,位于华北平原北端的北京便具备通航天下的能力,逐渐由北方重镇转变为全国政治中心。
京杭大运河的最北段被称为“北运河”,其上游叫温榆河,发源于北京市昌平区及海淀区一带,向南流入通州区,在天津市汇入海河。
通州目前定位为北京城市副中心,在历史上,这里曾是绝佳的河运码头,名称取自“通漕天下”之意。北京多条河流在此交汇,并与大运河相连。
▲通州燃灯古塔,始建于北周。图源:图虫创意
据统计,北京共有200多条大小河流,一般可归纳为五大水系:永定河、拒马河、温榆河、潮白河和泃河。五大河流夹带泥沙,经过亿万年的激荡,冲刷出一个平坦的北京平原。
五条水脉中,永定河被誉为“北京的母亲河”,对城市发展贡献最大,且与北京平原的形成密不可分。永定河上游为桑干河,出官厅山峡后,满载肥沃的泥沙流至北京,滋润平原上的农田,也带来了丰富的地下水,但因多次改道、水患频发,也曾被当地百姓称为“无定河”。
直到今日,北京还流传着永定河的传说。北京有一句歇后语:“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横跨永定河的卢沟桥上,几百只形态各异的石狮子依次排列在桥面,据说早年文物部门在统计时给狮子做过编号,清点出为485个,再次清点时,却变成了502只。
▲永定河上,卢沟桥的石狮子见证历史沧桑。图源:摄图网
中国古都的选址,常将周边山水的防御、交通与景观考虑在内。除了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总体上看,北京三面环山,坐北朝南,地形为西北高、东南低,平原占1/3,山地占2/3。
西边是太行山脉,当地人称为“西山”;从城市中轴线向北延伸,为高耸绵延的燕山山脉。两条山脉交会,合成了一个向东南方向缓缓展开的大山湾,山脉环抱之处即北京平原。
▲北京地形示意图。图源:锦绣人文地理
位于华北平原北沿的北京平原,就像一个半封闭状的海湾,古人称其地形:“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天府之国。”
北京北部,在两条山脉的庇佑下,自西向东形成一道山障。历史上,这条线以北居住着游牧民族,以南则为农耕民族。而这条农牧分界线上的标志性建筑,是长城。
▲灵山海拔2303米,是北京第一高峰。图源:图虫创意
作为万里长城的一部分,北京长城依山而建,随山盘旋,也是历代王朝建都的军事屏障。正是有了长城拱卫,元、明、清三朝才能“据长城而抚四夷”,明成祖朱棣才能胸怀“天子守边”的气魄,迁都龙兴之地。
人们往往将长城与秦始皇联想在一起,但实际上,北京长城的修筑经历了三个主要时期:先秦燕国与秦王朝;南北朝的北魏与北齐;明朝。
明代是北京长城建造的最高峰,迄今北京长城主要的遗存皆为明长城。
从明朝立国,一直到明末,修建长城的工作从未停止。居庸关、八达岭、慕田峪、金山岭、司马台等城墙关隘,凝聚了徐达、常遇春、戚继光等名将的心血,澎湃着九边重镇的雄伟气势,也融入到民族精神之中。
▲居庸关。图源:图虫创意
1933年,长城抗战在全国产生重大影响,素有"京师锁钥"之称的古北口成为主要战场。不久后,爱国音乐人聂耳、田汉创作《义勇军进行曲》,以长城精神鼓舞全国人民奋起抗战,抵御外侮。这首歌,后来成为国歌。
运河蓟水牵动着命脉,幽燕群山拥抱着长城,至此,古都北京独当两面,立于天下之中。
北京三千多年的建城史,要从一个叫“蓟”的小国说起。
周武王克商后,大封诸侯,其中,封帝尧的后代于蓟,封宗室召公于燕。蓟城遗址在今北京西城区广安门。现在这里树立着一座“蓟城纪念柱”,上刻地理学家侯仁之拟定的铭文:
“北京城区,肇始斯地,其时惟周,其名曰蓟。”
蓟国可真是个大冤种。春秋时期,北方山戎大举进犯,燕、蓟两国首当其冲。燕国在霸主齐桓公的帮助下北破山戎,日渐强盛,而蓟国逐渐衰落,后被燕国吞并,蓟城也成为了燕国的上都。也有一说,弱小的蓟国早已被山戎所灭,燕国赶走山戎之后,看到蓟国已亡,就占便宜,把都城迁到蓟城。
燕蓟之地,位于古代中原地区的北端,在地理上是华北平原的北缘。这个曾经远离中心的区域,却在此后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开启了一场从边缘迈向中心的狂飙突进,直到成为天下至尊的帝都。
燕国是蓟国的邻居。有一种说法,燕国始封地在今北京房山区琉璃河镇,也是北京城的发源地之一,只因被山戎长期侵扰,才南迁到易水流域,建都于临易。
列国诸侯之中,燕国国君的血统堪称高贵,其始封君燕召公原名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也是周朝的开国元勋,与周公旦齐名。
但是,春秋时期,燕国从南边的临易迁都到蓟城后,没有走上做大做强、创造辉煌的道路,反而陷入长期沉寂,后来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也是个存在感堪忧的“小透明”。
▲蓟城纪念柱。图源:图虫创意
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写燕国在战国的发展史,浓墨重彩地写了两件事:
一是燕国子之之乱后,新即位的燕昭王姬职励精图治,高筑黄金台,得到乐毅、秦开等人才辅佐,遂使燕国崛起,一雪前耻,击败强大的齐国;二是战国末年,燕太子丹派刺客荆轲去刺杀秦王嬴政。
燕昭王经营的事业使燕国成功跻身七雄之列,但很快被他的儿子燕惠王败光了。燕惠王即位后,猜忌主将乐毅,将其罢免,导致伐齐大业功亏一篑,燕国依旧没有摆脱边缘地带的地位。
五十多年后,燕太子丹的荆轲刺秦计划,成为燕国挺进历史舞台中央的又一次试探。
公元前227年,卫国人荆轲为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踏上了前往秦都咸阳刺杀秦王嬴政的旅程。
荆轲的好友、音乐家高渐离为其击筑送行,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在燕国大地上回响,荆轲此去,凶多吉少。
秦都大殿上,荆轲的助手秦舞阳(燕国名将秦开之孙)没见过那么大阵仗,还没见到秦王就已经怯场,荆轲只好孤军奋战,独自捧着燕国献给秦国的礼物,来到秦王嬴政面前。
此后片刻,成为嬴政此生最凶险的时间。
荆轲徐徐展开事先约好献给秦国的地图,在刹那间抽出藏在图中的匕首,向秦王刺去。秦王嬴政躲过了荆轲的第一下攻击,随后挣扎起身,与荆轲围绕着大殿的铜柱追逐躲闪。
二人僵持之际,秦王嬴政的御医急中生智,用随身携带的药箱砸向荆轲,给了秦王反击的机会。此时,左右都高呼“王负剑”,提醒嬴政拔出背后的长剑。嬴政这才反应过来,拔出剑刺伤了荆轲的左腿。荆轲受伤后,眼见行动即将失败,马上向秦王投出匕首,但被其躲过,击中铜柱。之后,秦国卫兵上殿护驾,当场将荆轲处死。
燕太子丹的计划,非但没有阻止强秦东出,还使秦、燕两国进一步结怨。
荆轲刺秦的五年后,立国八百年的燕国,在秦国虎狼之师的进攻中走向覆灭。
▲荆轲刺秦。图源:影视剧照
秦灭六国后,建立起统一的君主集权国家,在疆域内实行郡县制。自秦汉到隋唐,帝国的边疆问题多来自于北方,汉代有匈奴、乌桓、鲜卑等,唐代有突厥、靺鞨、契丹等,因此,蓟城由先秦的燕国国都变成了北部边疆的军事重镇与交通枢纽。
从秦汉到隋唐的一千多年时间里,今北京一带以广阳郡、范阳郡、幽州等耳熟能详的地名留名史册。燕蓟之地,始终没有放弃向帝国中心进击的尝试。
唐玄宗在位时,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野心家安禄山,掀起了改变大唐国运的安史之乱。
安禄山本是营州(今辽宁朝阳)杂胡,地位卑微,他为了加官进爵不择手段,在边境建立战功的同时,通过察言观色、伪装自我,成功取得唐玄宗的信任,逐渐成为地方大员。
作为出色的“演员”,安禄山每次进京,都会扮演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子,向唐玄宗拍马屁。为了向唐玄宗献媚,他拜小自己16岁的杨贵妃为母,没事就在唐玄宗面前表演一段胡旋舞。
安禄山体型异常肥硕,坐下来腹部压到膝盖上,站起来行走也不方便,进京时沿途驿站的马都驮不动他,可在唐玄宗面前跳起胡旋舞特别灵活,乃至迅疾如风。
唐玄宗欣赏安禄山的表演,指着他肚子,开玩笑说:“你这胡人肚子这么大,都装些什么啊?”
安禄山答,别无他物,都是赤胆忠心。
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时候,唐玄宗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这个胖子蒙在鼓里,也感受到了来自幽燕的恐怖。为大唐把守边疆大门的幽州精锐,转眼间成了盛世的毁灭者。
▲北京法源寺,其前身为唐代悯忠寺。图源:图虫创意
范阳节度使的治所幽州(今北京西南二环一带)是安禄山的大本营,也是他日后起兵反唐的地方。唐幽州城仿照当时都城长安改建,城内有繁华的坊市,街道呈棋盘状,据《太平寰宇记》记载,其“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
唐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联合其老铁史思明从从幽州起兵南下,沿着黄河一路势如破竹。唐军在黄河沿岸设置的三道防线在安史叛军精锐的践踏冲击形同虚设,一月之间,陕郡(今河南三门峡市西)、东都洛阳接连失守。安禄山自立为“大燕皇帝”,差点儿就要把唐朝天子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但不久后被儿子谋杀,安史叛军也陷入与唐军的长期对峙。
安史之乱历时八年,大唐帝国在这场动乱后一蹶不振,再也没能恢复昔日荣光。定都关中的大唐王朝走向衰落,中国古都的地位也开始重新洗牌。
由于长期战乱、气候剧变以及运河经济崛起等原因,唐代以后,中原政权的都城开始自西向东转移。坐拥大运河枢纽优势的汴州(即开封)率先脱颖而出,而地处大运河北端的幽燕大地,也逐渐凸显其战略地位。
五代十国时期,幽州城因为一桩政治买卖引人注目,并逐渐迈向帝国的中央。
公元936年,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了夺取皇位,起兵背叛后唐,他向当时雄踞北方的契丹求助,许诺割让燕云十六州,随后接受契丹的册封,建立后晋。石敬瑭向契丹奉表称臣,自称为“儿皇帝”。
从此,包括幽(今北京)、檀(今北京密云)、顺(今北京顺义)、儒(今北京延庆)诸州在内的十余个幽燕重镇,落入契丹(辽)政权手中。一方面,华北门户大开,中原地区在此后几个世纪都将遭受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另一方面,作为华北大都会的幽州,也成为了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下少有的一线城市。
▲燕云十六州地理位置。图源:锦绣人文地理
契丹人以辽为国号,建立五京制,升幽州为陪都,号曰“南京析津府”,又称燕京(今北京)。
辽五京中,燕京是北方的经济、文化中心,提供了辽朝一半的财政收入。《契丹国志》描述了燕京在辽朝治理下的繁荣景象:
“南京析津府,户口三十万,大内壮丽。城北有市,陆海百货,聚于其中。僧居佛寺,冠于北方。锦绣组绮,精绝天下。膏腴蔬瓜、果实、稻粱之类,靡不毕出;而桑、柘、麻、麦、羊、豕、雉、兔,不问可知。水甘土厚,人多技艺。”
这是这座城市由军事重镇走向国家政治中心的过渡阶段。契丹称雄北方的历史,也是民族融合的过程。
▲西山位于北京西郊,号称“神京右臂” 。图源:图虫创意
公元1122年,女真人建立的金政权攻破了燕京,成为这座城的新主人。
金朝建立的也是五京制,但其龙兴之地在东北,起初以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南)为首都。女真的保守派仍因循守旧,眷恋牧猎生活,守着东北那旮旯舍不得离开。后来,决定迁都燕京的是金朝第四位统治者海陵王完颜亮。
完颜亮一直是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他野心膨胀,发动政变谋杀金熙宗夺位,又深受汉族文化影响,相传因为读了柳永的词而对江南莫名向往,急于南下攻宋。
完颜亮即位后杀掉了一批宗室大臣,并将上京的宫殿、宅第拆毁,夷为耕地,于贞元元年(1153年)迁都到燕京,定名中都,取居天下之中号令四方之意。
除此之外,完颜亮还将祖上陵墓迁葬。辽时,尽管政治、经济中心不断南移,契丹贵族死后仍按传统归葬北方,完颜亮却把老祖宗的坟都迁过来了。
完颜亮迁都,一是为巩固统治,摆脱旧势力的纠缠, 二是看重此地利于军事防御的山川形胜。诚如宋代大儒朱熹所言:
“冀都(燕京)天地间好个大风水。山脉从云中发来,前面黄河环绕,泰山耸左为龙,华山耸右为虎,嵩山为前案……故古今建都之地,皆莫过于冀都。”
看来,朱老夫子看风水的水平也是一流。
▲金灭北宋后,在琼华岛上建宫殿。图源:图虫创意
完颜亮的迁都政策无疑加强了女真族和汉族的融合,但其淫乱暴虐的行为早已引起女真宗室的不满,最终,完颜亮在征宋路上被手下所杀,其帝号也被废除。
从完颜亮手中夺取皇位的是金世宗完颜雍。他在政变中即位,有人劝其遵守祖训,搬回上京会宁府,但更多的有识之士建议他迅速赶赴中都,“据腹心以号令天下,万世之业也”。
金世宗当机立断,急赴中都,果然迅速地坐稳皇位。
自金中都始,从元大都,到明清京师、民国北京,以及新中国的首都北京,北京作为首都的历史,前后有800多年。
▲1907年的北京长城。图源:网络
13世纪,蒙古骑兵南下,灭了金、宋。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取《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一句,建立元朝,将原来的金中都改为元大都,并由大臣刘秉忠负责营建。
元世祖忽必烈之所以定都燕京,与一场夺位之争息息相关。
1259年,率军南下攻宋的蒙哥汗在合川钓鱼山下暴毙。当时,忽必烈正与宋军鏖战于长江边的鄂州,而他的弟弟阿里不哥已经开始谋夺汗位。
阿里不哥以蒙古帝国的首都和林(在今蒙古国境内前杭爱省)为根据地调兵遣将,占得先机。那时的和林是蒙古帝国的都城,也是世界的中心,从莱茵河畔到黄河两岸,大半个欧亚大陆接受这座城市的诏令,屈服于蒙古大汗的铁蹄之下。
忽必烈从宋蒙战场北归时,阿里不哥已在北方号令各军,以大汗自居。忽必烈的谋臣郝经紧急上书,建议忽必烈班师前往燕京,然后再北上草原与阿里不哥交战。
这位郝经也是个牛人,后来出使宋朝,被贾似道软禁,一关就是十六年,元朝也不知他是死是活。直到去世前一年才获救,演绎了一出元代的“苏武牧羊”传奇。
▲元世祖忽必烈画像。图源:网络
忽必烈早已知道燕京一带的重要性,据《元史》记载,蒙古贵族巴图鲁曾向忽必烈进谏:
“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
于是,忽必烈接受郝经等人的建议,北上燕京,进行建国定都的准备,随后与阿里不哥决战。阿里不哥远在漠北,反而鞭长莫及,难以调动进入汉地的蒙古军,在历时四年的争斗中落于下风,兵败被囚。
忽必烈成功夺取汗位。这次内战后,随着阿里不哥的失败,和林迅速衰落,沦为一个地区性中心,消逝在历史的漫漫黄沙之中。
此时,草原上的都城显然已不合时宜。
另一个汉人谋臣刘秉忠,也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刘秉忠早年当过和尚,这位学识渊博的奇才,以僧人身份北上谒见忽必烈,成为其头号谋臣。他有一句名言:“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
忽必烈认为自己文化水平不太行,十分器重刘秉忠。小到占卜算命,大到拟定国号、定都燕京,都有老刘的功劳,他是蒙元改革的总设计师。
于是,刘秉忠带上学生郭守敬、阿拉伯人也黑迭儿等顶尖建筑人才,在金中都故址东北兴建新的都城——元大都(今北京)。
在元朝的统治下,大都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此外,元朝为了打通政治中心大都与经济中心江南地区的联系,通过疏浚隋唐大运河旧道,以及开凿新道,使京杭大运河全线贯通。北京位于大运河与华北平原北端,在大运河时代,经济上可南连江淮,仰仗东南,依靠通航天下的漕运为帝都“输血”。
▲京杭大运河示意图。图源:锦绣人文地理
历经金、元两代,北京的首都之位仍非不可动摇,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在定都一事上纠结。
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当上皇帝后,将元大都降为北平府,并仿照古代的南北二京制度,将应天(今江苏南京)定为南京,汴梁(今河南开封)为北京。但没过多久,汴梁的“北京”地位就被废除,朱元璋还是把朝廷设在了南京。
朱元璋选择应天府为国都,和他的出身有关。本是安徽凤阳农民的他,一度沦落到削发为僧、乞讨为生,后来乘着天下大乱的时局,在南方建立了自己的基业,依靠富庶的江浙发展势力,北伐元朝,打下大明江山。
南京,就是朱元璋的大本营。
明朝初年虽定都南京,但朱元璋仍不时有北迁的想法,曾考虑的地点包括西安、洛阳和北平(元大都)。
西安,即古都长安,有“崤函、终南之阻,渭、灞、浐之雄,百二山河之胜”。但是,这里若无南方的粮食运输,饭都吃不饱,皇帝也要喝西北风。更何况,明朝时中国早已生齿日繁,粮食需求量更庞大。
再看洛阳,“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依邙山,南望阙,曾为九朝之都”,这份“简历”也很漂亮,让人眼前一亮。太子朱标就十分中意,到此地巡视之后,有意迁都于此。可惜朱标早逝,洛阳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没能在明代再次成为首都。
至于北平,“右拥太行,左注沧海,抚中原,正南面,枕居庸,奠朔方”,蒙古人离开后,北方尚未安定。此时朱元璋直截了当地问廷臣们:“建都北平,可以控制胡虏,和南京相比如何?”
翰林院修撰鲍频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观点:“蒙古人兴盛于漠北,立都于燕,到现在已经百年,王气已尽。咱南京是兴王之地,这儿挺好的,没必要再迁都了。”
迁都一事因大臣劝阻,就这样暂时搁置,直到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于1402年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位后,才再度提上日程。
▲明《北京宫城图》。图源:网络
朱棣称帝前,常年驻守北方要镇,率军抵御元朝残余势力,北平是他的“龙兴之地”。攻下南京后,朱棣整天盘算着迁都北平。
为了避免遭到舆论的反对,他通过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人之口把迁都的建议说出来,诏令文武群臣商议迁都之事。
朱棣认为,天子居北,正是居重御轻,也可以加强北部国防,就采纳了迁都的建议。他先将北平改为“北京”,作为陪都、“行在”(皇帝所在之地),毕竟他爹朱元璋也曾把老家凤阳升为陪都,他提升一下北京的地位,也不过分吧。
之后,反对迁都的大臣被朱棣贬去种田,在严酷的惩处下,反对的声浪逐步平息。
▲北京故宫。图源:摄图网
朱棣为迁都做了大量准备,他下诏向北京周边大举移民屯田,五年内减免赋税,来自江苏、浙江、山西等九省的大批富足居民被迁到北京,充实都城。同时,下令疏浚京杭大运河,打通南北漕运之路。朱棣还宣布自己要在北京北郊昌平建造陵墓,打算死后葬在北京,这也是迁都的“预热”工作。
与此同时,朱棣下诏在北京启动新的营建工程。紫禁城、太庙、社稷坛、天地坛(今天坛)、山川坛(今先农坛)等国家工程拔地而起,沿着城市中轴线分布,形成“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布局。
永乐十九年(1421年),明朝正式从南京迁都到北京。
三年后,明成祖朱棣在北伐班师的途中病逝,他至死没有放弃天子守国门的信念,而大明历代皇帝也继承了他的夙愿。
此后近五百年的岁月,明清两朝皆以北京为都,皇帝平日里居住在紫禁城,到太庙祭祖,到天坛祭天,到先农坛、社稷坛祈求五谷丰登、社稷安定。
在北京中轴线上,坛庙分列左右,一边象征敬天法祖,另一边寓意国泰民安,一边是对往昔的崇敬,另一边是对未来的期盼。燕蓟之地雄踞于华北之北,至此成为天下中心。
明朝的北京城较元大都整体南移,但仍保持城市中轴线的主体格局。到明嘉靖年间,北京外城开始修建时,一条贯穿紫禁城、北起钟鼓楼、南至永定门的城市中轴线,愈发清晰可见,明北京内、外城由此构成“凸”字形的空间形态,影响至今。
▲北京明十三陵神道。图源:图虫创意
大明“王气”萦绕北京两百多年,最终在一场悲情的英雄群戏中走向消亡。
1644年,明朝皇帝崇祯、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与满清实际统治者多尔衮,在历经多年的博弈后,进入终局之战。
这一年,李自成带领他的军队进入北京城,崇祯帝眼见自己的王朝即将倾覆,拒绝大臣迁都的建议,用剑杀死了自己的几个家人,来到城中的煤山,自缢而死。最后一刻,身边只有一个忠心的太监跟随他。
李自成旋即建立大顺政权,但他的统治并没有维持多久。
同一年,深谋远虑的清摄政王多尔衮越过长城,得到明将吴三桂的暗中接应,从山海关迅速开进北京城。转眼间,李自成也被清军打败,骑马仓皇逃命,有人说,他在逃亡时被人杀死,也有人说,他出家当了和尚。
经过1644年的风云突变,北京成为清朝京师,进入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统治的时代,见证了中国古代最后一个盛世。
▲[清]徐扬《京师生春诗意图》(局部)。图源:网络
满人入关后,几乎全盘接收了明皇城与宫城,保留原有的城市格局,唯一不同的是将内城划为八旗子弟居住,而将汉人迁居到外城。
到了中国近代的前夜,道光八年(1828年),北京城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道光帝登上城门,亲自主持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多次作乱的叛将张格尔被关在囚车中送往京城,接受皇帝的审判。随后,皇帝下令,将张格尔凌迟示众。此时的北京,沐浴在康乾盛世的余辉中。
▲天坛,明清两朝祭祀皇天、祈求五谷丰登的场所。图源:摄图网
仅仅十四年后,同样的一方御玺,却盖到了中国近代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的文本上,清朝一步步走向崩溃边缘。
又十多年后,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闯入北京城,将“三山五园”中的圆明园、畅春园、万寿山清漪园、玉泉山静明园、香山静宜园一把火烧了。
庚子国难时,八国联军又一次对北京进行了洗劫,号称“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在历经多次破坏后,仅余断壁残垣。
▲北京圆明园遗址。图源:摄图网
1912年,末代皇帝溥仪逊位,中华民国建立,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政府在清帝退位后控制了北京。
袁世凯死后,直、皖、奉三系明争暗斗,在北京的政治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从1912年至1928年,北京政府更换了九次元首,约50届内阁,其中最短的一届,只有半天。
直到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率领的北伐军进驻北京,才结束奉系的统治,关于建都问题的争议再度成为焦点。但这一次,南京取胜,成为首都,北京再次改称“北平”。
此后二十余年,北京城中那条古老的中轴线,承载着一个民族破碎的残梦,静默无言地眼见时代的沧桑巨变。
▲恭王府,清代规模最大的一座王府建筑群。图源:摄图网
1937年7月7日,北平城外的卢沟桥一声枪响划破天空,日军以进城搜索失踪士兵为由,挑起战争事端,发兵攻城,北平苦苦支撑大半个月,终究沦陷,之后,华北失守。
卢沟桥事变后,中国人民开始了艰苦的八年全面抗战。
八年后的10月10日,正是在北京中轴线故宫的太和殿前广场上,数万名北京居民亲眼目睹,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代表沿着台阶而上,向中国代表鞠躬献刀,签字投降。
▲1945年10月10日,中国华北战区受降仪式在故宫太和殿举行。
古都北京,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都会无数次地记录中国历史的关键瞬间。
1949年2月3日,北京城中,那条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中轴线上,人民的军队沿着道路进行规模盛大的入城式,沿街挤满了男女老少。
当时,平津前线司令部特别要求,解放军由永定门、西直门进入,要经过东交民巷。
近代史上,位于城市中轴线东面的东交民巷,曾被划为使馆区,外国使团曾张贴布告,嚣张地表示:“往来居民,切勿过境,如有不遵,枪毙尔命。”这就是中国军队入城后,一定要经过东交民巷的原因。历经多年战火洗礼,从这天起,北京的屈辱一页将成为历史。
▲东交民巷日本正金银行旧址,现为中国法院博物馆。图虫创意
同年10月1日,中轴线上的标志性建筑天安门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的举办地。
自三千多年前建城,自八百多年前“封神”,经历过悠长岁月的蛰伏、屈辱与荣光,终于从一座边远城邑蜕变为现代都城。
这就是北京!北京!
参考文献: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元]脱脱:《辽史》,中华书局,1974年
[元]脱脱:《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
[明]宋濂:《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
[清]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
侯仁之:《北平历史地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
方彪:《北京简史》,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
彭华:《燕国八百年》,中华书局,2018年
魏开肇:《北京城市史:历代建置与机构》,北京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