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南韓梨泰院慘案：家屬悲泣的2年⋯真相仍未明

南韩首尔梨泰院惨案两周年前的最后一个周六10月26日，罹难者家属在宗教与公民团体陪同下，重新造访惨案事发处——地铁梨泰院站1号出口、通往汉弥尔顿饭店左侧的狭小巷弄内。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南韩首尔梨泰院惨案，今天2024年10月29日届满两周年。尽管在朝野互相让步下，于5月正式通过特别法，由独立人士组成的「特别调查委员会」，要展开案情细部厘清与究责，罹难者家属仍持续在街头呼诉，希望大众不要忘记惨案。

▌梨泰院惨案2周年，重回事发地

两周年前的最后一个周六10月26日，罹难者家属在宗教与公民团体陪同下，重新造访惨案事发处——地铁梨泰院站1号出口、通往汉弥尔顿饭店左侧的狭小巷弄内。

原本在事发后，民众将哀悼与祝福的文字写在各种颜色的便利贴，黏着在巷弄右侧的墙上。之后在多位艺术家协助下，便利贴墙改建成大型看板，定期更换与惨案意象有关的摄影集。

梨泰院惨案罹难者家属协议会营运委员长李正民，将手中的白色鲜花，置放在巷弄正中央。在惨案中痛失爱女的李正民，最后跪在巷弄路面上，脸色沉重地紧握双手祈祷。

接着包括圆佛教、佛教、天主教与基督教等南韩四大宗教神职人员，罕见地齐聚在现场，一个接着一个举行追悼仪式。

「请天父擦拭牺牲者和生还被害者的眼泪；为了治愈他们的伤口，并且让保障梨泰院惨案被害者权利保、厘清真相与防止事件重演的《特别法》，能彻底实行；政府也应该对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活动，予以合作。我们希望委员会运作不受妨碍，惨案真相被厘清，牺牲者的名誉才能早日恢复。」在场的天主教修女们公开朗诵祝祷文道。

佛教界僧侣们接着说道：「看到最近法院判决，许多国民不禁感到失望与忧虑。法院令人难以理解的判断，让人担心，这会不会也将为特别调查委员会与其他判决，带来影响…尤其尹锡悦政府（旗下相关官员），对特别调查委员会递交资料等要求厘清真相的要求，不该有任何辩解、拖延和拒绝。」

地铁梨泰院站1号出口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惨案事发地点：通往汉弥尔顿饭店左侧的狭小巷弄内。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佛教界僧侣们接着说道：「看到最近法院判决，许多国民不禁感到失望与忧虑。法院令人难以理解的判断，让人担心，这会不会也将为特别调查委员会与其他判决，带来影响…尤其尹锡悦政府（旗下相关官员），对特别调查委员会递交资料等要求厘清真相的要求，不该有任何辩解、拖延和拒绝。」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家属的悲泣：真相未解、法院轻判

过去3周，法院陆续对被指控在惨案发生前后「应对不实」的相关人士，做出一审判决。前首尔龙山警察署112报案专线状况室长的宋炳柱，与龙山警察署长李林宰，因涉业务过失致死，分别遭判2到3年有期徒刑；龙山区厅长朴熙英与首尔警察厅长金光浩，则获判无罪。

相较于原先检方求刑5至7年，法院的一审判决出现极大落差，罹难者家属们认为这是「轻判」，而陷入一阵悲痛与无奈。52岁的罹难者家属朴英水在现场说道：

「「我们离开亲爱的家人，已经两年。但到今天，没人告诉我们那天真相为何，也无人负责…。」手持看板的妇女，为罹难者家属朴英水。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朴女士年仅29岁的儿子李南勋，在事件当晚，只是和女友路过地铁梨泰院站1号出口，就被卡在人潮中，动弹不得。过半小时后，在人流高密度挤压下，南勋的女友先是失去意识，睁开双眼后，已是深夜11点20分，但映入在眼前的，是3名男性，正在为南勋施以心肺复苏术（CPR）。

直到隔天凌晨1点18分，救护车来到现场。朴女士事后收到的纪录，南勋的体温，至救护车抵达时，于寒风中都还保持正常的35度。 她认为接受了CPR的儿子，理应是活着的，但最后赶到医院，却只看到冰冷的遗体。

而事发后，当朴女士和其他罹难者家属交谈时，也听到不少证词指出，明明在现场看到一些人是还活着的，最后却在焚香所看到他们的遗照。这让朴女士与许多家属更迫切与渴求地想了解，自己的亲生骨肉明明有很大的机会是活着的，到底是什么原因离开人世？

为了追寻孩子在世最后几小时的细节，还有要求政府积极面对惨案、订定安全规划，原本和丈夫一起经营棉被工厂长达30年的朴女士决定收摊，和其他罹难者家属串联，走上街头与倡议。

「若真相未厘清、没有惩处该负责任者、也无订下防止事件重演对策的话，那么2022年10月29日的惨案，就仍是现在进行式！」朴女士在街头中呼诉道。

在四大宗教的联合追悼仪式后，罹难者家属从梨泰院惨案现场，开始步行。他们前排，有4人分别在四方，水平式地拿着写有「10.29梨泰案惨案──直到最后我们都会记住」的紫色四方形横幅，经过龙山总统府、乙支路3街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大楼，然后到达终点首尔广场。

写有「10.29梨泰案惨案──直到最后我们都会记住」的紫色四方形横幅。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在队伍经过龙山总统府时，另一位58岁的罹难者母亲任贤珠，在卡车上拿着大声公，高声批判道：「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在危机状况下，若发号的司令塔有切实运作，就能阻挡事故、就能避免惨案发生！就是尹锡悦总统，还有那些只看他脸色的政治人物与行政部门，他们那副德行，让当前的大韩民国被称为『惨案共和国』！」

任女士29岁的儿子金义真，学生时期都在龙山区渡过。她表示，对儿子来说，在梨泰院欢庆万圣节，已是儿子的例行活动。当晚，义真与朋友在梨泰院吃饭，他们于10月29日晚上10点02分，也就是惨案发生的13分钟前，于餐厅的刷卡支付，成为儿子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纪录。

那天，作为虔诚基督徒的任女士与丈夫，在大田为娘家母亲庆生后，回到首尔，参加隔天早上的教会礼拜。直到牧师在礼拜时，要求众人为牺牲者祈福时，任女士才得知前晚发生梨泰院惨案。她当时并未想太多，只是无心地在家庭的手机应用程式对话群组中问了一句：「我们儿子们，都还好吧？」没想到却收到幺儿，也就是义真弟弟的一句不安回应。

「妈，我很好，但哥哥一直没接电话耶…」

听到这句话的任女士，急忙连络当时因应梨泰院惨案所设置的失踪者协寻中心，最后发现儿子就在死亡者的名单上。

据义真同行朋友回忆，当时吃完饭并步出餐厅后，就陷进人潮中，并分别被挤到不同地点。义真陷进往汉弥尔顿饭店的方向，朋友则被往反方向挤压，只有短短的10多分钟，两人就此阴阳相隔。

任女士认为，错不在现场辛苦负责救难的人员，而是要检讨国家为何放任这种事发生，包括警力只集中在维护控制当时总统府周遭「反尹锡悦」集会的秩序，还有警方将群众限制在人行道，未开放大路通行，以及地铁列车进站，让人潮持续涌入梨泰院，这些造成群众挤压的理由，政府当时如何判断与制定对策，才是要厘清与究责的重点。

「惨案的本质为何？行政部门的过失是什么？原本该负责任者，错过了什么？这些人都必须要有所觉悟才行。」在面向警力层层围绕的龙山总统府入口言，任女士气愤说道。

罹难者母亲任贤珠，在卡车上拿着大声公，高声批判道：「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在危机状况下，若发号的司令塔有切实运作，就能阻挡事故、就能避免惨案发生！」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惨案的2年后，罹难者家属仍在承受二次、三次伤害

罹难者家属们指责，惨案详细经过都未公开，涉案关系人在被起诉后也都被「轻轻放下」，目前只能寄望刚上路的「10‧29梨泰院惨案特别调查委员会」，探询与厘清更多未解开的谜团。

「这段时间透过，透过检警的搜查，虽然得知了很多内容，但罹难者家属不知道的事还很多，特别是那天往生的人们，处于什么样的情况、遗体的移送路径，家属们都相当好奇。」惨案特别调查委员长宋基春接受记者杨虔豪采访时说道。

他另外表示：「（被害者、生还者与家属）所受到的『二次加害』，他们饱受社会的暗算与伤害折磨，也听道许多对他们厌恶的发言，我们会彻底调查，终结社会矛盾，并想办法让他们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

而当记者询问，目前特别调查委员有无接到政府施压，宋基春委员长断然回应：「没有，其实也不必如此假设。就算有政府施压，我们也会往能充分独立调查的方向准备。」

在惨案经过两年后，「二次」、「三次加害」，仍然是影响生还者与罹难者家属心理的重大因素。至今，在南韩网路讨论区或YouTube影音留言栏下，仍能见到网友攻击或调侃，诸如「为何就挑人多的地方去？活该！」、「家属出来抗争都只是为了钱」等话语，仍能看见。

在吊念惨案的这周，罹难者家属协议会向南韩20家主要媒体发函，要求梨泰院惨案相关报导文章的页面，关闭留言功能，防止网友继续恶意留言、攻击当事人。目前，包括韩联社、《韩民族新闻》、Ohmynews与全韩所有电视台，共14家媒体，已同意响应这波运动。

惨案特别调查委员长宋基春表示：「（被害者、生还者与家属）所受到的『二次加害』，他们饱受社会的暗算与伤害折磨，也听道许多对他们厌恶的发言，我们会彻底调查，终结社会矛盾，并想办法让他们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当家属们行经至终点——首尔市厅广场时，已经有约千名民众聚集迎接。今年52岁的首尔市民黄敬华女士对记者表示：「梨泰院惨案发生当下，我女儿就在附近，和朋友在一起。我当时得知出事时，真是很冲击，好在知道她躲过这一劫。而有这么多人牺牲，真相厘清、防治对策都未落实，我觉得我们都有必要走出来发声。」

「梨泰院是我们偶尔会去玩的地方。现在每次经过那里，都会想起惨案。那些受难者，大多跟我们年纪相仿，所以更有感触。连我们都想知道更多真相，也想确定惨案不会重演，政府却一直回避该尽到的责任。」今年23岁的大学生金敏智说道。

天黑后，包括梨泰院惨案、世越号船难等罹难者家属，惨案特别调查委员长，还有南韩各政党代表，都参与追悼晚会。

「从政前，我也作为人父，对没能守护我们邻里的儿女，我很抱歉。我们会承诺再承诺，不会再让这样的惨案重演…我们会尽力支援让（梨泰院惨案）相关委员会，能充分尽到被赋予的责任…」执政党国民力量院内代表（国会党团总召）秋庆镐发言道。

但秋庆镐演说时，台下骚动不断。由于秋庆镐在梨泰院惨案时，担任尹锡悦政府的经济副总理，加上国民力量过去以「梨泰院惨案将成政争工具」为由，反对在野阵营提出的《特别法》与组成特别调查委员会，尹锡悦总统更曾亲自否决，而招致现场许多晚会参与者的不满。

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院内代表朴赞大接续发言道：「惨案发生4小时前的晚间6点34分，接到民众陈诉『担忧会压死』的报案电话时，若妥善应对，是不会有这么多牺牲的…本应守护国民生命与安全的政府，一贯显露出无责任的态度。不负责的权力，就是暴力…」

朴赞大表示，共同民主党会让特别委员会，得到最大幅度能营运的预算与人力支援，以协助委员会厘清惨案真相与责任。

梨泰院惨案的2年后，事发地点的巷弄内，有民众替罹难者追悼。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追悼晚会的现场：左为执政党国民力量院内代表（国会党团总召）秋庆镐，右为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院内代表朴赞大。 图／截图自梨泰院惨案市民对策委员会

▌专访律师李昌旻／梨泰院惨案真相厘清与法律支援工作小组

负责为罹难者家属辩护的梨泰院惨案真相厘清与法律支援工作小组律师李昌旻，接受记者杨虔豪采访时表示，法院作出的一审判决，涉案关系人接连受到轻判，凸显出职权与责任不一致的问题。

「2022年10月，惨案发生前，曾举行过两次视讯会议，当时龙山警察署长李林宰也有参与。就首尔警察厅的立场，梨泰院、弘大与江南，会是万圣节当天人潮最密集之处，所以讨论如何应对。首尔警察厅长金光浩就两度指示，订定缜密的计划，李林宰却未向金光浩报告，所以金光浩因此回应，让他处于不知情，因此无法下达进一步指示。」李昌旻说道。

李昌旻认为，若部下职员若未报告，应该得要求他报告，直到李林宰上呈交代的事项；若计划有不足之处，就该下达修正或补强措施，执行管理监督责任。只是，这些程序并未落实。

「而当时政府要求展开『与毒品的战争』。而警方原本有人负责扫毒、维持秩序、疏导交通，金光浩却指示改变布署，要求投入更多警力投入扫毒工作。所以金光浩主张，自己只是跟从政府的政策基调，表面上没错，维持秩序的警力却因此减少，而造成了惨案。」李昌旻解释道。

面对获判无罪的龙山区厅长朴熙英，李昌旻则评价：检方此间的搜证力道并不强，导致朴的责任没有被更细部检视。目前律师小组已决定，要对4人的轻判继续提出上诉。

李昌旻表示，法院作出的一审判决，涉案关系人接连受到轻判，凸显出职权与责任不一致的问题。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

而10年前的世越号船难，当时也成立独立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却遭当时朴槿惠政府与保守派执政党刁难，最后预算与人力都被删减，使得真相厘清窒碍难行。这回梨泰院惨案也通过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不少人也担忧，同样的情况会不会重演。

李昌旻说道：「现在（朝野协议下通过的）特别法，其实权限被缩减。原本共同民主党提出的版本是比较强力的，对不配合调查者能予以起诉，结果这样的权限被移除，所以强制力降低很多…但有了10年前世越号船难时的经验，一般国民们看到，若特别委员会调查又被刁难，应该会感到愤怒而采取行动。」

罹难者家属们盼望，特别调查委员会，能补足过去检警搜查时的不足，找出更多不为人知的惨案线索与资料，但缺乏强制权限，也让未来增添些许不安。

「所以国民要持续对此抱持关注，才能成为守住调查的最后堡垒。人们若持续监视进度与发展，那么涉案当事人也得看舆论脸色。所以我认为民意的关心，是最重要的。」 图／杨虔豪摄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