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一个男孩的十年:从省重点班退学,弯道爬藤上岸...他所经历的挣扎和自救

看点在教育内卷和日益疯狂的军备竞赛下,一位藤校毕业生,却在社交媒体上袒露自己的迷茫,反思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优绩主义”。作为一名全省尖子生,他从省重点班退学,破釜成舟转而申请出国留学,还弯道爬藤成功,如今又从令人艳羡的高薪行业裸辞......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自救?

文、编丨Jennifer

最近,一位藤校生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曾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现在我失业了#,引起了很多关注和讨论。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是一名从小补习的“做题家”。初中毕业单招进了省重点中学的“科学人才培养班”,这个班汇聚了全省牛娃,大多数同学都去了清北复交。

他却在高二时退学,尝试申请出国留学。

短时间内切换赛道,连中介都觉得“异想天开”,可他却用一年时间,直接DIY申请上了康奈尔,还是数学专业。

在这之后,就是令人艳羡的“逆袭故事”吗?人生剧本的复杂性远超想象。

和大多数藤校生一样,毕业后他闯进了竞争激烈的投行,成为光鲜高薪的金融精英,日常为牛津、剑桥等名校基金会管理着几百亿的资产。

David在波士顿

可无论在藤校,还是在职场,他发现,过去十几年信奉的“优绩主义”,让他获得成功的同时,也让他不断远离真实的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在金融业待了两年后,他裸辞回国,放弃过去曾追逐的成功和高薪,再一次“重启人生”。

只是这一次,他不着急去找一个新的赛道,而是尽可能用这慢下来的时间,梳理这些年的求学和求职经历,和身边那些同样优秀且迷茫的同龄人聊天,在真实生活的碰撞中一点一滴重塑自我。

他说,“第一次觉得身后好像没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我。”

文本采用第一人称,以下是David(小红书账号@INFP网上冲浪)的自述。

一个从小补习到大的孩子

始终笼罩在内卷的阴影之下

我称自己是“羊城做题家”,因为小学就来了广州读书,父母管教很严,儿时基本是在各种兴趣班和补习班里度过的,成绩一直不错。

童年的David

中考前,我被单招进了广东省一所重点高中的理科人才培养班,这是一个面向全省招生的重点班,汇聚了来自全省的顶尖牛娃。我那一届是第二届招生,全省只招了60个学生。

那场单招考试中,数学很难,我只考了30分,还以为大家都差不多这个水平。后来才知道,班里还有考满分的,我的数学成绩差不多垫底。因为我初中是在一所外国语学校,打下的英语和人文基础不错,其他学科帮我拉了总分。

进了省重点班,我开始不断受到冲击。

高一军训,班上就有人开始自学大学物理、大学微积分,记得有一位同学在看的一本书叫《托马斯微积分》,我震惊了,在我的世界里,“托马斯”还只是小火车。

后面随着课业压力越来越大,大家连日常学业都应付不过来,也就没什么时间去看大学教材了。

中学时期曾一心做题,两耳不闻窗外事

虽然我们叫“科学人才培养班”,其实课程设置和普通理科班没什么区别。可能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在高二文理分班前就被默认是“理科班”,课表上的人文课程很少,像历史、地理这样的学科,两周才有一节课。

与之相对,我们有很多数学和物理课,还有一些工程课,会邀请大学教授来做讲座。班里所有学生也都默认走理科高考路线,只有一位同学中途转去了文科班。

如果在这个重点班里按部就班地学习,我大概率也可以和班上同学一样,去到清北复交,再不济也是一所985。

可高一下学期,我萌生了想要出国留学的想法。

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我实在受不了这么卷的氛围。

强手如云的班级里,每个人都堪称卷王,大家拼命做题,课间十分钟都没人站起来。可到头来还是应试那一套,高二学高三的知识,高三一整年再复习高一高二的知识。

我每天生活里最大的惊喜,就是饭堂会不断推出新的菜式,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让我感到厌倦。

另一方面,我的初中同学大多数走了体制外路线,去了国际高中,和他们交流会发现,他们上的课更有意思,选择性也更丰富,这更激发我想要换个新的学习环境。

提出休学的想法后,我和父母沟通、争吵了无数次。

毕竟,在省重点班,离清北复交就差临门一脚了。为了这一天,我从小学开始,我每周六一整天都在一个叫市奥校的地方度过;每周日早上,还要独自坐地铁,去上整整四个小时的奥数提高班…

曾在奥数上我付出过很多时间和精力

这时候放弃,就好像将从小到大在这条路上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休学后,用一年时间爬藤

像“重新学习走路的小孩”

经历了一整年的斗争,我终于在高二上学期,正式休学。

休学后的日子,我感到迷茫又兴奋,这时离美本申请时间,只剩下一年时间。

中介机构听了我的情况后,都说我有点异想天开,因为大多数学生都是很早就开始做准备、参加各种考试了。

中介机构回复, 高二上学期才开始准备美本申请,前50学校就不用想了

虽然有点受打击,但是我没有放弃。没找中介,也没有上国际课程,我一个人摸索着搞清楚了一个个考试的区别:托福、SAT、AP...

好在我自学能力不错,也有英文基础,半年时间里,我考到了托福116、7门5分AP(包括微积分、统计、物理、化学、美国历史)、SAT1500+......在省重点班时,班上的好朋友经常在课间教我微积分,所以AP微积分考得最轻松。

休学这一年里,我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利用身边一切能用的资源。

没有签中介,我的很多信息,就来自于那些正在国际学校读书的同学,或是已经出国的学长学姐,包括一些背景提升的活动信息。

因为对语言学感兴趣,我花了一个月时间,自学了大学两年的语言学课程,去参加全国语言学竞赛,拿下了个人赛的金牌。

自学大学语言学教材

一位在耶鲁读书的学姐,还推荐我参加罗斯数学营(Ross),这次经历也影响了我未来的专业选择。

申请这个数学营需要完成6道数学题,我思考了两三周时间,每道题都写了很长的推理过程,还列出了我能想到的所有解法,哪怕这种解法可能是不对的,我也会把它写上去,最后提交了足足有十几页的PDF。

现在想想,我没有拿过什么厉害的数学奖项,最终能被录取,可能也有这层原因。比起正确答案,对方更看重推演思路和过程。

在这个数学营里,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每天都会讲一个数学知识点,晚上发一份习题,完成了可以找助教老师领下一份习题,难度不断攀升。

记得入营第一天,第一套题就让我鏖战到深夜,而身边同学已经在挑战第八套、第九套题了。

至今保留的Ross T恤

上面的证明题写了一整晚

受挫的同时,我却很兴奋,因为我开始体会到数学的魅力。

过去的求学生涯中,学数学,就是把相关定理公式背下来,然后去应付出题老师各种各样的刁难。

这里却是从一个最简单的定理开始,一步步推导和证明,引导我们像数学家一样去思考,怎么利用已知去猜想未知,哪怕简单到“0 乘任何数等于0”,也需要给予证明。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重新学习走路的孩子”。后来我在申请文书里就重点写了这段经历,讲述这样的数学证明思维,如何帮助我审视生活中原来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最终,我收到了康奈尔、伯克利、UCLA、明德学院等几所大学的offer。

在17岁的年纪,我带着未知和憧憬,首次踏上美国,成为康奈尔大学数学系的一名学生。

David镜头下的康奈尔

从康奈尔,到百万高薪

“优绩主义”让我越成功越痛苦

名校不是童话的终点,而是起点。在康奈尔的第一个学期,我就抑郁了。

大一选课,有一门课叫线性代数和多变量微积分,分三个难度梯队,最低难度是开给工程学院的学生,只需要掌握基本应用;中间难度和最高难度的荣誉课程,都是开给数学系学生。

为了证明自己,我就选了最高难度的荣誉课程。一开始有五六十个学生参加,几节课下来,就只剩下10个学生了。后来我了解到,荣誉课程的内容密度,相当于将普通课程的半学期内容压缩到20分钟。

其实从第一节课我就没听懂,虽然学得很痛苦,但是过去十几年的优绩观深入骨髓,让我像着了魔一样,死也要耗在那里。为了能应付下来,我每周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花在了这门课上。

这段时间学得很痛苦

“康奈尔的夏天,美得像一幅画,但是它漫长的冬天,就像我永远也写不完的数学题”,这就是冬天晚上10点,我抱着一沓书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感受。

难以想象的学业压力、过膝的雪、无聊的小镇,都打破了我对大学生活的想象。再加上我从体制内高中转轨,缺少为留学所做的文化适应和过渡,一些学生团体也感到难以融入......

灰暗、孤独的日子里,我身体里的文艺细胞开始活跃,开始通过写诗来排遣孤独,甚至将数学也写进了诗里。

创作与数学有关的诗

有段时间,因为抑郁、失眠,我还神志不清地给教授发一些胡言乱语的邮件,最后惊动了教授、助教和校医院的护士一起来宿舍敲门,确保我还活着。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病了,需要重新开始。幸好大二时,学校有和德国慕尼黑大学的交流项目,让我有机会换一个环境。

在慕尼黑,虽然数学依然是重头戏,但这一年的交换生活,为我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我结识了来自各国的交换生朋友,一起环游欧洲,去拜访卡夫卡、穆夏的故居,我内心的文艺气质好像也在苏醒。

回头看,选择大学时,了解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环境,以及选择适合自己的课程难度,是多么重要。

在慕尼黑大学的课堂上

后来,疫情来了,大学交换项目被取消,身边的同学陆续回国。而我没抢到回国的机票,便继续留在德国。不想上网课的我,索性向康奈尔申请了Gap一年。

滞留德国Gap的这一年,我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我在慕尼黑大学官网上注册了学籍,听所有自己感兴趣的课,比如诗歌翻译,并在慕尼黑找了份实习工作,赚取生活费用。

在慕尼黑大学注册学籍

一年Gap结束,我回到康奈尔,继续完成接下来的学业。

美国大学很快进入了求职季,身边大多数同学都开始面试投行、咨询和大厂,甚至很多同学在大一就在做准备了。后知后觉的我,也变得焦虑起来,赶紧加入了求职大军。

金融业,是很多数学系学生首选的方向。北美求职重要一环,就是和领英上的职场前辈、校友做Net Work,积累人脉。金融行业尤其如此。

作为一个I人,我深知自己社交能量有限,没办法广撒网,就秉持“少而精”、“换位思考”、“为对方提供价值”的原则,拿到了不少内推。

比如,在给领英上的前辈、校友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时,我不会和对方一个劲儿地聊公司和工作,而是会询问对方的喜好,寻找一些共同话题,并在follow up时尝试给对方提供一些价值,哪怕是推荐一些不错的餐厅。

Network时尝试给对方提供一些价值

在经历数不过的面试后,我也从怎么和面试官寒暄、怎么做开场白,都要打草稿,到后面越来越自如。

记得面试过一家荷兰的量化公司,因为时差,面试时间安排在早上7点。没想到,对方一大早就让我做数学题,而且是不拿纸笔、口算,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后来我发现,很多量化公司(利用‌数学模型和‌计算机算法进行投资决策的金融机构),都会在面试中,要求现场解答数学题。

有一次,面试官对我给到的每个答案都不屑一顾。对方最后问了我一个case:

“如果你有10块本金,两个投资选择:第一种是稳健获得1块钱;第二种是抛10次硬币,55%正面,45%反面,正面赚1块,反面亏一块。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根据直觉选了第二种,遭到了面试官的当场嘲笑。

我没想通为什么对方笃定第一种投资回报更高。于是,面试结束后我特意花了几个小时去论证,并写了两页邮件发了过去。

过了两天,HR通知我进了终面,我没去。

还有一次是投行的面试,面试官和我在某个模型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为了说服对方,我将这个模型背后的数学问题推导了一遍。没想到,我赢得了这场辩论,对方却以“我没有Cultural fit(文化契合)”为由,将我拒了。

其实面试的过程,也是一场祛魅的过程。现在每当有学弟学妹来问我一些面试技巧,我都会建议,你可以好好准备,但是不要预期太高,也不要太仰视对方,更不要觉得自己去了某家公司就会怎么样,平常心就好。

最终,我应聘上了一家位于波士顿的基金公司,成为一名光鲜的金融人士,走了一条大多数藤校生都会走的路。

工作中,我为牛津、剑桥、港中文等顶级大学基金会,管理着超过500亿美金的资产,帮助大学基金会进行多样化的投资,获得高回报的同时,规避市场上的风险和波动;

我也会飞到世界各地和顶级基金“谈笑风生”,和客户聊着高大上的投资机会,从欧洲房地产、药物研发、日本股票,到美国数据中心、能源转型....收入也连连上涨,突破6位数。

在波士顿基金公司工作的窗外

但光鲜的背后,却是每天都要疲于应付老板凌晨发来的邮件,一堆无意义的临时任务,还有从早到晚改PPT上的字体和颜色,哪怕客户根本不会看......

还有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同事,入职时家乡正饱经炮火的洗礼,可大家在乎和讨论的,都是能源期货会怎么波动,没有人过问她亲人的安危。

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除了能帮助有钱人变得更有钱,我找不到工作的意义。

都说藤校毕业生的眼里,只有三种职业:投行、咨询、码农。虽是笑话,却很真实。我身边除了少数同学继续读博,大多数都被裹挟进入了上面这些行业。

然而这样一条多数人都会走的路,并不一定适合自己。相比在金融公司“挥金如土”,动辄主导上千万的投资,我更希望能看到自己能对身边人有一些真真切切的影响。

在金融公司“苦熬”了两年后,我觉得是时候停下来了。24岁的我,需要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启。

下定决心给公司发了最后一封邮件

读藤校就一定会成功么?

感谢那些“loser”给了我力量

裸辞后,我强迫自己慢下来,去琢磨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尝试一些不起眼的创业,也训练自己去承受必然要遭遇的异样眼光。

这几年有一个词很流行,叫“优绩主义”,我发现,越是名校生和学霸,越是容易掉进“优绩主义”的陷阱。

它让人不断追逐外界的评价,用名校、热门专业、高薪职位等可量化的标准来证明自己是成功的,却忽略了那些无法量化的个人特质,比如自己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到有成就感等。

回想起准备大学申请文书时,那两个月我几乎写不出一个字,不是因为文书题目多么刁钻,而是它太朴实无华了:请告诉我你最引以为傲的特质?

面对这个小学作文题,我竟然给不出任何真诚的答案。是考上了省重点班吗?是我拿过钢琴英皇证书吗?到底什么让我骄傲?我的特别在哪里?

进了藤校,却依然摆脱不了迷茫

再到如今,即使我的领英上有一个个非常光鲜的标签:常春藤本科、德国实习、美国金融工作…

可是,内心的空虚和怀疑,却从没有离开过。

这些年,我陆续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朋友,看到他们各不相同的人生路径,也让我意识到人生远比我想象得要辽阔。

四年前在德国交换期间,我遇到了后来我最好的朋友之一,Lukas。当时他还是大三学生,因为延迟毕业,已经26岁。尽管在欧美延迟毕业并不稀奇,但他整天忙着音乐节的事情,看上去一点都不焦虑。

面对我的不解,他说,“毕业后,我会长达数十年的工作生涯,我想在二十几岁时体验更多的生活。”

在藤校和金融业,我也从很多同龄人身上,看到了人生轨道的复杂性。

和好友在德国Gap一年

疫情期间剪发不便,我索性续起长发

他们中,有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入职麦肯锡,三年后却转道去了一个帮助少年犯的NGO组织工作;还有裸辞去了泰国,成为一名小学英文老师;也有在熊市中被裁员后,兼职读研,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或许在世俗意义上,他们是藤校毕业的“Loser”,没有过上预想的华尔街精英生活。

但是,比起过去几十年的教育,反而是这些“Loser”,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作为“优绩主义”的胜利者,我们总以为人生是一场通关赛道,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掌握尽可能多的通关秘诀,保证在每一个关卡都不被落下,因此像一只仓鼠拼命奔跑,区别只在于从这个转盘到另一个转盘。

殊不知,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总有一天,这颗子弹还是会射向自己。

关注外滩教育

发现优质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