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组合生物
就我从医八年得出的经验来看,基本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沿循这样的一种规律,那就是学历越高、知识面越广、道听途说越多的人,出现精神认知疾病的概率就越高。对于一些特别固执、情形特别严重的患者,我们会提议进行电击疗法,曾经有一名狱警,他坚信自己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正义使者,所以对监狱内的罪犯施暴,最后他被强制接受了电击治疗,只用了一次治疗就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基本治愈了他的病情。还有一名幼儿园教师,她因为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死了,身心深受打击,结果看幼儿园里的孩子哪一个都像是她的女儿,家长去接自己女儿的时候,她还老是抱着那些孩子哭着说女儿别走,结果用药物治疗配合电击治疗的方式,只用了两天就恢复了。而也有一名农民,他坚信这个世界上有龙,而且只会在电闪雷鸣的时候出现,所以连续十年,每当闪电的时候他就兴致勃勃地跑到山上架着望远镜进行观测,家人劝阻他都听不进,后来我们精神病小组给他请了一名生物学教授的课程给他讲解了一下生物的进化史,从空气动力学角度详细给他科学解释了一下中国龙的体态根本不可能飞起来,他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了,只不过,他自己还是表示非常遗憾。
所以精神病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虽然在称呼上都是精神病,但是发病的原因、表现和治疗方式却是千差万别,不一而足。我曾经在学术讨论会上听一位同事讲起过,他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大脑里有一个防火栓一样的机制,能够在当一个人的思维形成某种不利于生存的定势时,主动且及时地用理智去刹车,所以有时候,精神病与其说是一种病,倒不如说是一种过分的偏执。活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行为处事肯定都有一套世界观,人与人之间的世界观也肯定都存在偏差,很好的例子就是宗教信徒、迷信的老人的世界观就和年轻人不同,但是关键是他们秉信的世界观并不会妨碍影响他们的生活和生存,他们的思想因为有利于团结社会,形成良好的运行机制,久而久之,反而变成了一种文化传统。中国大多数的文化传统、神话传说、民间趣闻,其实说穿了都是一群患有不同程度精神病的人士创造出来的。比如天狗食日、女娲造人、盘古开天、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牛郎织女走鹊桥,这些故事,从精神病的角度来分析,其实不同程度都是一种错误的认知造成的错误世界观,能够想出这些故事的原作者,抱有的世界观其实非常耐人寻味。
而在精神病患者中,越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就是越是难以治愈,因为他们形成了一套逻辑严谨、思维严密的认知系统,比如说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牛顿的绝对时空,量子力学的平行世界等等,如果没有更有才能的人去驳倒这些世界观,那么那些世界观的提出者就会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可能因此吸引一大批的信徒。如世界三大宗教的创始者,某种角度来说就是精神病患者。
人类的文化史,广义上来说,其实就是一段精神病史。
有一名生物学教师,在生物学领域她懂得比我还要多,但是后来她却和人产生了交流障碍,甚至对人产生了恐惧心理,在她眼里,每个人都是怪物,而不再是人。
她:
“你们来了。”
我:
“我们?这次只来了我一个人,哪来的我们?”
她眨眨眼:
“就是你们,现在说话的只是你们之中叫嘴巴的那位,其他的成员不会出声而已。但是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在和我说话了。”
我:
“比如?”
她:
“你的眼睛就在说话啊,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又闪又亮,瞳孔焦距也集中到了我这边来,这就是在说话的证据啊。还有你的手,看到我的时候,你的手下意识地上下摆动了一下,右手拇指和食指还磨蹭了两下,这是你的手在表示欢迎我。”
我: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啊。”
她:
“呵呵,我从小的时候我妈就说我的观察力比其他人强,我总是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我:
“比如?”
她:
“就说书页上的纹理啊,在一般人看来,每一张纸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上面的文字不同,但是在我看来,每张纸都有着天差地别,除了结构上大概相似之外,每张纸根本不是同类,你有仔细观察过书页上的纹理吗?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书页上的纹理比人类的文字要复杂太多太多,那是大自然的语言。”
我:
“这么说,在你眼里,每一件事物都是不同的,根本不存在‘类’这个概念?”
她: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类这个概念,只是人类为了方便统计才发明的词儿。你想想,要是每件事物都不同,你要给每件事物都取名,像人名一样打上标签,说两支差不多的圆珠笔的时候,一支叫长又细甲某某,说那件事物的时候叫长又细乙某某,那该多累啊。”
我:
“那倒也是。”
她:
“人也是一样,在我看来,人其实是一个复合的概念,人这个概念,包含了脑袋、脖子、手、肚子、双脚的组合,甚至更细致点说,其实五脏六腑、五官组织都是独立的生物,只是为了活得更久,所以这些器官生物组合在一起,互相帮助,通力协作,就像一个社会团体一样,分工合作,才能活得更好。”
我:
“这我知道,这涉及到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的工作分配。”
她:
“是啊。但是其实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有着各自的意识。”
我:
“这怎么说呢?”
她:
“举个例子吧,当你没有意识到你在眨眼睛、唾唾液、呼吸的时候,你的身体就会正常运行完全OK是吧?但是如果我突然告诉你,你现在正在眨眼睛,你现在正在咽口水,或者你现在你正在呼吸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会刻意地去调节感知一下自己眨眼睛、唾口水和呼吸的节奏?这就会打乱你原来的眨眼睛、咽口水和呼吸的频率。因为你的意识对那些器官本来就有的意识造成了干扰,导致它们没法正常工作了。”
我:
“……”
她继续说: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到我在眨眼睛,我在咽口水,我在呼吸,结果眼睛的眨动都不能自己调节了,得了干眼病,口水也不能正常咽下去了,老是含在嘴里,一直到汇聚成好大一团的时候才能够咽下去,还有呼吸也变得刻意了,不那么自然了。”
我:
“你这种情况,可以试着转移注意力,比如说多参加户外运动,或者多看书。”
她:
“那都没有用,我总是忍不住要想回来,不管做什么事,做着做着就又会想到我在眨眼睛,在呼吸。我总是在想,我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的身体就会分离。”
我:
“身体分离?”
她:
“就是身体的各个器官分开啊,它们嫌弃我的大脑老是打扰它们,就不再协作了,不听我大脑的指挥了。”
我:
“可是身体器官分开了,人不就死了么?”
她:
“人死了对器官们来说是无所谓的,它们只要想办法自己能活下去就好了。”
我:
“可是离开了人这个整体,单独的器官怎么可能活下去呢?”
她:
“办法有很多啊,比如器官移植。还有就是器官离体培养,这个你是当医生的,总知道吧?吊兰、仙人棒、元宝草这些,只要摘下它们的一部分,去泥土里插着就能够细胞分裂,形成新的单个整体不是吗?”
我:
“可是那根本就不一样嘛,植物细胞有全能性,人体的器官细胞就没有全能性了啊。”
她:
“人体也有啊,干细胞就是啊。人体的各种器官里都有干细胞嘛。舌头上有干细胞,肝脏里有干细胞,胃也有干细胞,奥地利还有科学家用干细胞培育出了单个的大脑呢……听说过肿瘤干细胞理论吗?其实癌症患者体内的肿瘤就是干细胞聚合组成的新的器官生命体,那个器官生命体想要挣脱你的控制,所以才会吸收你的营养,让你日渐消瘦。”
我:
“可是单个的器官又没有完整的功能,你说它又不能捕食,又不能进食和排泄,怎么能算是生命?医学上的定义可不是这样的。”
她:
“笨,谁说器官就不能进食了?每个器官都是和血管相连接输送氧气和营养的,这和胎儿用脐带和母亲相连接其实是一回事。胎儿其实不过是一个功能复杂点的肿瘤而已,人不过是一个个会走路会捕猎的肿瘤块而已。”
听到她的话,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她笑起来:
“瞧,你的海葵又在说话了,它告诉我说你的心动摇了。”
我:“海葵?”
她:
“是啊,人的手掌其实就是海葵形状的生命体啊,人的手臂就是蜈蚣一样的节肢生命体,人的脚嘛,其实是和乌龟差不多的爬行生命体。人的胃,其实是和食人花很相似的植物生命体。至于脑袋,那就是更复杂的复合生命体了。”
我不禁有点恶心:
“大脑是复合生命体?”
她:
“难道不是吗?你应该看过不少人脑的解剖图吧,人脑神经最重要的那一块就是脑神经和脊神经了,如果你把脑神经和脊神经从人体内抽离出来,你会觉得它像什么?像不像是一条蝌蚪?其实人脑就是一个蝌蚪形状的生命体。这也是人的真正形状。至于四肢、躯干那些器官,都是为了人脑这个蝌蚪生命体方便获得猎物、营养的工具而已,如果把人的大脑单独取出来,放在特殊的培养容器里,用管子给它足够的氧气和营养的话,大脑照样能够活。甚至如果医学技术再高超点,还能够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呢。”
我:
“这种报道我听到过不少。确实理论上,只要大脑移植顺利,没有出现排斥反应的话,大脑是可以在别的宿主体内存活的。”
她:
“其实还不单单是这样,我告诉你,大脑还不单单是一个生命体,它还是很多生命体,它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分很多层次!”
我:
“你是想说大脑的每一个功能区都是一个生命体?”
她:
“不是,我是说,人类的大脑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大脑,而是很多的动物大脑的组合!大脑皮质可是有六层构造呢,每一层的构造都有对应的功能。比如说,大脑最外面的那一层,是哺乳动物的大脑,很多哺乳动物才有的行为,像是哺乳啊,社交行为、语言、逻辑思维啊,都是受到大脑皮层最外面的那一层功能区操控。然后稍微里面一点的那层,就是爬行动物的大脑了,人的四肢运动,关节运动,肺部的呼吸活动,躯体活动、反射冲动之类的就是受到那一层的控制。再里面一点,就是两栖类和鱼类动物的大脑了,那里就比较简单了,只有听觉、视觉、嗅觉,肌肉调节之类的功能。你看,人类的大脑看似只是单个的生命体,但其实它是个层层嵌套的生命体!其实啊,人类的大脑里,同时包含了猴子、老鼠、蜥蜴、青蛙、鱼类的大脑成分,所以大脑是一种组合生命体啊。”
我:
“那你有什么证据呢?”
她:
“有啊,小孩子生下来放到水里就能游泳,那是因为他们脑袋里鱼脑在操控啊,人的脊髓前端有一个小小的隆起,那就是鱼脑了。还有啊,我看到过报导,有些人脑外伤,大脑皮质外层受损,结果连文字都看不懂了,没有了逻辑思维能力,整天吱吱喳喳地叫,表现得就像老鼠一样。而有的人受伤更严重点,那么那个人就会整天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呼吸缓慢,一动不动,就像是乌龟一样。其实,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之外,人脑还有虫类和鸟类的大脑特征,现在我就是在研究这个。”
我:
“所以,你说的这些酒是你从太平间里偷了三具尸体的原因?为了研究人脑?”
她笑起来,充满了神性,魅力十足:
“这也是为了学术的进步嘛。总要有第一个人站出来研究这个对不对?达芬奇画画还要解剖尸体呢,现在的医学界啊,就是因为道德和法律的约束,连研究个人脑都要饱受谴责,真是太古板了。说到底人都死了,尸体怎么处置,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想想看,要是能把大脑研究透了,那能造福多少人啊?”
我:
“其实我觉得吧,你这个人根本没什么病,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有理论了,比如说你说的那个人脑是动物理论,我也在别的学术论文上看到过,是国外一位著名的神经学专家提出的脑的三位一体假说。他也认为人脑分为爬行动物脑、旧哺乳类动物脑和新哺乳类动物脑,你们的思想简直不谋而合。说不定,你要是能采取点不那么极端的做法的话,你会是个学术界的天才。”
她的眼里闪烁着精光,她忍不住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说:
“真的吗?那还真是巧。我现在就想去了解一下,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
“嗯……让我查查,好像是叫保罗吧?哦找到了,叫保罗?麦克里恩。”
她激动地对我说道:
“不行了,我得走了,我得去看看他的书,说不定会有很大的收获。真的谢谢你了,谢谢!”
她没有继续和我对话,而是像个得到了喜糖的小姑娘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出了门诊室,她的病仿佛不治而愈了,一周以后,她完全结束了治疗,离开了医院。
没有过多久,我就听说她真的去了美国,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那位美国著名的神经学博士继续她的脑科研究了。
听到她去美国的消息,我想到的是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说过的那句话:
“天才与疯子比邻。”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天才和疯子,有时候差别真的只在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