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长的一日VI

小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于关振铎的话,他完全反应不来。床上的人就是石本添?虽然小明仍擒住阿武的肩头,将对方按在地上,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面前那个满脸纱布、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犹如恐怖电影中怪人角色的男人身上。

“组、组长,您说……他是石本添?”小明结结巴巴地问。

“对啊,他就是逃犯石本添。”关振铎从容地说,床上伤者没有反应,一双眼珠不住左右移动,像是跟小明一样摸不著头脑。

小明没有追问,他把阿武拉起,按倒在病床旁的一张椅子上,再仔细打量那个不知道是周祥光还是石本添的男人,那个男人微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话,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你想说我弄错了吗?”关振铎对那男人说。“石先生,要确认你的身分,警方有很多方法,像是抽血验D z A,或是利用牙齿纪录,法庭都会接纳。不过,我很怀疑你有没有机会熬到上法院的一天——如果我没有来揭穿你的诡计,你大概活不过明天。”

男人定睛瞪着关振铎,眼神冒出一丝疑惑。

“你的诡计很有趣,可是你缺乏专业的医学知识,这足以造成致命的意外—我说的是真正会令人死去的‘致命’。”关振铎泰然自若,说:“你知道病人到急症室时,检查分流站有什么用途吗?除了判断病人的危急程度以决定治疗的先后次序,更用来确定病人有没有对药物过敏,以及之前接受了什么治疗。跳过那个程式,后果比你想像中严重。你今早在监狱讹称腹痛,医生替你打了一剂止痛针吧?那是注射用的阿斯匹灵。而现在你手臂上的静脉注射,是一种叫’酮洛芬b的非类固酵消炎剂。如果医生知道你令早注射了阿斯匹灵,就不会使用酮洛芬,因为酮洛芬依赖肝脏进行代谢,而阿斯匹灵的药效阻碍了肝脏的代谢机能,令肝和肾受到酮洛芬的损害。十二个钟头内不接受治疗的话,便会导致肝衰竭和肾衰竭,当病者觉得腹部不适,就代表肝脏已有八成受损,需要进行肝脏移植才能保命……”

关振铎还没有把话说完,床上的男人猛然坐起,伸手抓往手臂上的点滴喉管,可是由于他双手包著绷带,无法使用指头,狼狈地抓了两三次,才成功把喉管拔掉,小明看到,那男人的目光不再犹豫,只是混杂着恐惧和敌意,焦躁地瞪视著关振铎和小明两人。

此刻,小明在这男人身上感到一股跟之前不同的气息。男人的眼神令小明想起受伤的野兽,在败阵的同时,却流露出狡诈与不忿。病房内无人说话,众人就像掉进一个不现实的空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这突兀的沉默,两个军装警员随着护士赶到。

“CIB关振铎警司。”关振铎向他们扬了扬证件,“另外这位是骆沙展ⓧ。”警员看到两位比自己高级的同僚,连忙立正,再询问详情。

“这家伙是令早中区镪水弹案的嫌犯。”关振铎指了指阿武,再指着床上一副狼狈相的石本添,说:“而这是通缉中的逃犯石本添。先把他们押到羁留病房,我会通知有关部门的同事来拿人。”

听到关振铎的话,两个军装警员无不哑然愣住。小明将阿武推到其中一人面前,他们才有反应,另一人转身向医院要求转移病人,并立刻用两副手铐将石本添锁在病床上,负责运送的人员在三分钟之后到场,将石本添移到担架床上,一名护士看到他手上的点滴被拔掉,正要替他插上,他便连忙拨开。

“不……不要……”石本添以微弱的声音喝道。

关振铎走到床边,按住石本添戴上手铐的右手,向护士点点头,示意她再插上点滴,“石先生,我刚才是骗你的,你才不会死。你手臂上的静脉注射,只是用来防止脱水的营养液,酮洛芬早就注射了,而阿斯匹灵和酮洛芬都是非类固醇消炎止痛剖,两者混和不会造成肝衰竭,顶多只会令你有轻微胃溃疡而已——没错验血或对照牙齿纪录能确认你的身分,但我就是要你亲自承认才会满意。”

ⓧ沙展:警长(Sergeant )的俗称。

石本添瞪大双眼,以既惊讶又怨愤的眼神瞧着关振铎。可是他没能多看一眼,医护人员便把他推离病房。

关振铎向仍未搞清楚情况的钟华盛一家致以简单慰问后,和小明两人前往J座九楼的羁留病房。羁留病房主管对石本添被捕感到相当惊讶,他更没想到这位逃犯躲在医院里,就在羁留病房旁边的一楝大楼之内。阿武被送到一间空置的病房中作暂时鞲押,由一位驻院警员看守。

小明以为关振铎会立即致电那个半秃头的重案组黄督察,以及通知O记和情报科中止搜索石本添,关振铎却往羁押阿武的房间走过去。

“他们两人分开了,有一件事要先做*”关振铎向小明说。

阿武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被手铐锁在背后,身子前倾,关振铎和小明进入房间时,他只微微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凝视地板。

“我要你们的藏匿地点地址。”关振铎以命令的口气说。

阿武没有回应。

“你别弄错,我不是要逼供。”关振铎淡然地说:“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了解你的情况。你的石大哥注定要回去监狱,细威和那两个大陆来的枪手已死,你的同伙们大部分已经完蛋。你很幸运,镪水弹案虽然严重但至今没有人死,医生也说那个伤得最重的李风多半能保住老命,你的刑期最多十数年,看样子甚至比石本添更早出狱。可是,如果你的同伙把那个可怜虫干掉,你就会被控串谋谋杀,终身监禁,直至老死。你现在应该不到三十岁吧?吃十余年牢饭,出来还不过是四十来岁,如果你有八十岁命,你还可以享受三十多四十年的自由;但换成无期徒刑,你未来五十多年就只能被困在跟这房间差不多大小的监仓,日复一日地等死。”

阿武对这番话有反应,虽然他没回答,但他抬头以复杂的表情望向关振铎。

“狗仔队早在柴湾监视,我们早晚会挖出你们的巢穴,我只是不想到时找到一具尸体,而真正动手杀人的家伙逃之夭夭,罪行却落在你头上而已。”关振铎继续说。

“我……”阿武欲言又止,皱起眉头。

“我知道在道上混要讲义气,但我不是要你出卖同伴,我只是要你放过一条无辜的性命罢了。你犯不着为你没干的罪行负责,尤其是杀人这种大罪—况且,你跟那可怜的家伙相处了这么久,也不想他毫无价值地被杀吧?”

“……柴湾丰业街恩荣中心四二一号室。”阿武吐出一个位址,便再垂头不语。

关振铎点点头,跟小明离开房间,他先打电话给属下的蔡督察,交代石本添被捕和犯人一伙巢穴的资料,再通知黄督察已拘捕缀水弹案的嫌犯。

“组长,你说要救的人命是谁?”在羁留病房外,小明向关振铎问道。

“当然是真正的周祥光啊。”关振铎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周祥光有生命危险?不,我应该问的是,里面那个真的是石本添吗?周祥光又是什么人?”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吧。”关振铎说。他告诉羁留病房主管他和小明会在一楼等候,又叮嘱对方小心看守。小明不明白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九楼,不过这时候他只想尽快了解真相,便默默依从组长的决定。

两人搭电梯来到一楼,关振铎步出大楼,看着渐沉的天色。电梯大堂跟急症室在J座的两端,跟繁忙的急症室相比,这边宁谧得有点不像现实。关振铎坐在花槽旁的一个石墩上,示意小明也一同坐下。

“该从哪儿说起呢……”关振铎摸了摸下巴。“嗯,先说一下那两个大圈的照片吧。”

“大圈的照片?”小明讶异地反问,他完全不晓得那些照片有什么异常。

“中午简报过后,老实说我也没有什么头绪,当时蔡督察认为石本添可能在枪战中混入人群逃走,或是在从医院至E U发现之间的五分钟空白期换车逃走,我个人认为后者可能性较大,石本添是个会耍这种手段的歹徒,当所有人以为他向北逃跑,他便向南潜逃,所以他反其道而行,躲在港岛南区,或是利用船只躲到离岛也毫不奇怪。可是,当我看到枪战现场的照片,就勾起我的注意。”

“枪战现场的照片?”

“那两个大圈中枪身亡的照片。”关振铎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其中一人的发型改变了,跟早几天拍到的照片不一样。”

“那又如何?歹徒乔装或变装很常见啊。”

“不,你要搞清楚,歹徒在‘犯案后’乔装很常见,但在”犯案前“乔装却是不寻常的。”关振铎微笑道:“犯人做案后换装很合理,因为案件发生时可能有目击者记得犯人的样子,他为了逃避耳目所以改变发型。做案时乔装也有可能,例如戴假发改变形象,方便之后以平日的容貌活动。问题是,我完全找不到这个大圈将三七头剪成短发的理由。”

小明想起他在告示版上看过那两帧照片。

关振铎继续说:“犯人不知道他们已被情报科盯上——事实上我0;知道的情报也很少——那人根本没需要剪短发,如果说是为了做案时乔装,那他应该反过来,在救出石本添后才剪发,因为三七头可以变成平头,但平头没办法变回三七头,在看到照片的一刻,我甚至想过是不是被表像误导了,因为死者跟我们手上的相中人外貌相同,就以为是同一人,或许死的根本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大圈,可是死者左颊的疤痕跟相中人吻合,如果猜想那是’有相同疤痕的双胞胎兄弟’未免太不切实际。所以,问题只有一个——为什么他要在拯救行动前理平头。”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小明说,虽然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

“虽然这也有可能,但我当时想的是另一回事,他理平头的确是乔装用的。”

“但组长您刚说歹徒犯案前没理由乔装去逃避追捕……”

“所以他乔装的目的不是逃避追捕。”关振铎笑道:“小明,哪种人最常理平头装?”

“初级警员、军人……啊!囚犯!”小明想到答案,喊道。

“对。我留意到这点时,便猜想我们是不是被另一个表像欺骗了——在医院逃跑上车的不是石本添,而是这个大圈。因为事出突然,只要有一个理平头、戴黑框眼镜,身穿咖啡色囚衣的男人奔逃,所有目击者都会直觉地认为那是消失了的石本添。”

小明想起简报时石本添的照片。石本添的头发很短很薄,如此说来,那个发型正好跟死去的大圈相似。

“枪战后,O记在贼车上找到号码牌被撕去的囚衣,也令我有点在意。囚犯越狱后换上便服很自然,但为什么要撕去号码牌?要毁灭证据、隐藏行踪,可以烧掉囚衣,那么在处理前撕掉号码牌是多余的。如果不怕暴露踪迹,那也不用拿走号码牌,反正今天越柙的囚犯只有石本添一人,不论找到的囚衣有没有号码牌,都会知道是他的。所以,如果说那囚衣根本不是‘石本添身上附着编号二四一三八牌子的衣服’,而是”伤装成石本添的道具之——“,那也可以说得通。”

“于是组长您想知道石本添从洗手间逃跑的详细过程。”小明想起他捧著文件向蔡督察汇报的情景。

“对。”关振铎点点头。“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惩教员的口供却令我几乎确定这推论是事实。”

“是那个长发男人吗?”

“那是很重要的线索,但还有好些明显的证据。只是当时我仍未整理好思绪,为免小蔡他们陷入混乱,甚至打草惊蛇,所以只嘱咐他进行最有把握、最实际的行动,找寻那个长发男人。”

“还有明显的证据?”小明诧异地问道。

“明显得要死。”关振铎朗声大笑,再摇摇头,说“”你,小蔡、替惩教员笔录的警员,以及所有看过笔录的同僚竟然无视于那个证据,真教我担心啊……或者你们被枪战抓住注意力,待调查走进死胡同,你们就会再审视所有证供,到时便会察觉吧。那副掉在窗前的手铐不是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石本添原本是双手扣上手铐,惩教员解开一边,把他锁在扶手上,如果他要逃,他只要解开其中一边的镇,一是解开手腕上的,这样手铐会留在扶手上,一是解开扶手上的,这样他便会戴着手铐逃跑。结果他竟然没有争取时间,多此一举地解开两边的锁、丢弃手铐才越窗逃跑——哪有这么笨的逃犯嘛!”

小明经关振铎提醒,才发现这个事实,不由得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所以……当时石本添没有逃走?”

“对,他和用手铐吸引看守人员到窗边,然后当替身的大圈就从窗子下往车子奔跑,制造石本添跳窗逃亡的假像。当时石本添应该躲在那间修理中的厕格里。惩教人员吴方说过,他进去前推开了那厕格的门检查,而检查完顺手让木门回到本来虚掩的位置是一般人无意识的动作,这便给石本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盲点。”

“组长,您是说……那时候石本添就躲在木门虚掩的第一间厕格里,聆听着外面两个惩教人员追捕自己?这做法风险太大吧?”

“不大,尤其那两个惩教员之中,有一个是自己人。”

“咦?”

“惩教署有内鬼。”关振铎压下声音道。小明以难以置信的目光回望关振铎。

“是……那个四十来岁的一级惩教助理吴方吗?”小明小声地问,他明白为什么关振铎离开羁留病房,这些话可不能被惩教署的人员听到。

“不,是年轻的那个,施永康。”

“可是施永康只负责守在厕所外面……”

“这才是高明之处。”关振铎认真地说:“这内鬼没有直接利用自己的职权让石本添逃走,只是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有利的条件,这样便令自己被怀疑,被追究的程度减至最低。我想,想出这诡计的人不是那个施永康,而是石本添。虽然我讨厌这家伙,但也不得不说句佩服。”

“什么有利条件?”

“我重组一次案情吧,以下说的未必完全正确,但至少有九成是实情。施永康早就知道计画,所以当石本添要求如厕时,就提出到二楼的洗手间。他是菜鸟,检查厕所的工作由年资较深的吴方负责,这时他就有跟石本添独处的机会。他大概在这一刻给石本添一根发夹,让他藏在裤子或衣领,那根发夹就是之后搜证人员找到的。”

“石本添用这根发夹开锁?”

“不,我认为不是。这只是幌子。”关振铎摇头道:“吴方检查完毕后,和施永康押著石本添进厕所,施永康解开左手的手铐,让石本添的右手扣在扶手上。这时候,施永康偷偷将钥匙塞到石本添右手,再装作把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医院的厕格虽然比一般的大,但施永康也能轻松遮住身后吴方的视线,而且,吴方在意的只是手铐有没有锁好,囚犯有没有可能逃走。合上手铐不用钥匙,吴方更没想到钥匙已在石本添的掌中。”

小明疑惑地听着组长的讲解,但心想这推论似乎有点凭空想像。

“这只是一种猜测,但如果我是石本添,就会如此设计。”关振铎看穿小明的想法,向他解释道。“假如吴方之前没有顺手虚掩修理中的厕格的门,这时候施永康就可以找借口检查那个厕格,例如推说看错了有危险物品,再随手掩上门。之后,吴方住洗手间里看守石本添,而施永康就在门外,准备和那个长发共犯合作演戏。那共犯出现,两人演出争执的一幕,引吴方离开现场。吴方一走,石本添便用钥匙解开手铐,打开窗户,将手铐放在窗前地上,把钥匙丢出窗外,再闪身躲进修理中的厕格里。我之所以猜他用钥匙开锁,是网为在那个短促的时间框架里,他必须采用最有效率的手段,他知道施永康和长发男顶多拖延一分钟,时间上不容他做多余的事情。长发男离哄,用方法通知在大楼外面待机的细威一伙人,示意站在窗下、装扮成石本添的大圈向车子全力奔跑。”

小明想起他在梯闻见过的窗子。那鼠窗户虽然镶著铁格子,但如果要向外面的人打手势可说是轻而易举,长发男很可能离开洗手闻门外,便转到梯间,向车上的人示意,在车上的细威见状,就向在另一扇窗子下的替身挥手,窗下的人脱去遮掩囚衣的外衣,把外衣塞进囚衣前襟里,再往车子直冲。

“这个诡计最大胆的设计就是这里。”关振铎瞄了正在思考的小明一眼,“当时石本添躲在木门半掩的厕格中,只要吴方冷静一点,他就无所遁形,但施永康的行动令吴方失去正确的判断——施永康从窗子追出去。同僚单枪匹马追捕逃犯,自己当然要全力支援,这是任何纪律部队都具备的常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本能反应,吴方当时脑袋中只有,支援同僚‘的想法’失去平常的观察力和注意力,石本添很容易逃过对方的法眼。”

“刚才您说石本添将钥匙丢出窗外……所以施永康是趁著这时回收钥匙?”

“对,不过这只是合理的猜想。”关振铎点点头。“虽然施永康有可能事先准备多一支钥匙,但用上同一支较简单,施永康也不用冒准备这种工夫而招来怀疑的风险。施永康只要在窗下拾回钥匙,再追一下明知追不上的车子,就彻底扮演’尽忠职守的看守员,这角色了。”

小明想起关振铎吩咐蔡督察只找吴方做长发男的肖像拼图,这刻他才明白不找施永康的原因,是不想泄漏长发男人已被警方盯上的情报。

“组长,可是这种内应不是很愚蠢吗?看守中的囚犯越柙,自己会惹祸上身吧?另外,您为什么会认为施永康是内应?假如事情一如您的说明,吴方也可能是内应啊?”

“所以说,石本添这诡计很高明,他让施永康的责任比吴方的小。就算是内应,如果会惹上大祸,施永康也不会愿意吧?两名惩教员都要因此事负责,但任何人都会觉得,失职的是吴方而不是施永康,因为让囚犯独处的人是前者,而后者一直按著规程办事,甚至‘奋不顾身’地追捕逃犯。”关振铎以嘲讽的语气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会认为施永康是内鬼,只要从他跟吴方的作供影片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们的证供没有什么破绽啊?”

“没有,但在态度上有明显的差异。”

“是指施永康很胆怯地追问自己会不会被追究?”

“不,是在对石本添的称谓上。吴方一直用‘囚犯’来称呼石本添,但施永康却用上名字。对吴方来说,石本添只是一个每天工作上都遇上的寻常囚犯,但施永康却视之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这种态度上的差别,加上所有环境证据,令我确信施永康是内鬼。”

小明回忆起两段影片,发觉关振铎所言非虚。

“那么,石本添是在吴方从楼梯追出去后才逃走?”小明问。

“与其说是逃走,不如说是轻松地离开吧。”关振铎苦笑道。“他先将用来解释他如何开锁的发夹丢到地上,再跟来接应的人离开。”

“来接应的人?是长发男?”

“是长发男,阿武和周祥光。”

小明狐疑地盯着关振铎,等待他的说明。

“当我从吴方的作供影片中知道手铐掉在窗边,我就发觉之前的猜想全错了。”关振铎说。

“我之前猜石本添采用声东击西的手法,让同党作利诱,自己往南区逃走,但窗边的手铐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他当时没有跳窗,因为他真的从视窗逃跑,就不用解开两边手铐。这儿出现很离奇的矛盾——石本添为什么不从视窗逃跑?如果他想利用同党误导追捕者,他可以简单地越窗而逃,再在中途换车往南走,然而他却大费周章地用上替身制造骚动,这种舍易取难的行径显出内里大有文章。就像小明你一个钟头前提出的疑问,为什么他们不大干一场?不直接硬抢把石本添救出去?细心一想,他要人家误以为他离开了,就是说他其实仍在医院,为什么一个逃犯不抓住时机远走高飞,反而要留在逃走地点?”

“为了……伪装成周祥光?”小明从结果推回原因,虽然他仍无法了解来龙去脉。

“正是。”关振铎点点头。“不过看完影片后我并未想到这一步,直到知道O记找到第二稀接应车在巴丙顿道,才带出一些新想法。”

“那辆车有什么可疑之处?”

“o记是在第一辆贼车上找到一张便利店收据,从而缩小范围,结果在西半山区的巴丙顿道找到第二辆车吧。”

“嗯。”

“当时你提出了一个好问题。”关振铎以赞赏的目光瞧着小明道:“你说接应车停在半山区是舍易取难,如果停在西营盘对逃走更有利。”

“啊,对。不过当时不是有答案了吗?因为令早八点多九点的上班繁忙时间德辅道中发生车祸,中区交通混乱,如果目的地是柴湾,经半山区的路反而较快捷……”

“O记找到的便利店收据,时间是早上六点—当时中区未发生车祸。”

“咦……?”小明察觉到问题所在。

“这很奇怪吧,细威一伙人就像预知中区塞车,特意将更换逃跑的车停在半山区。或者这只是出于偶然,但石本添是个精于计算的犯罪者,他宁愿选择路狭易被围攻的逃跑路线,便代表这隐藏着某种意义。当时我便想,中区的车祸会不会是石本添策画,是整个行动的部署之一?”

“但在德辅道中制造车祸有什么用途?为了让员警来不及对细威他们一伙进行围捕吗?”

“不,如果这是目的,他们在中区交通要道上弄出车祸效果不大,西区警署一样有人手可以调配,若石本添要拖慢警方,他应该将车祸地点放在西营盘,时间也该晚一些,毕竟车祸跟他的逃走事件相距有两个多小时。”

“对啊,在中区制造车祸根本没有用嘛。”小明说。

“你说错了,在中区制造车祸是对‘逃走’没效果。”关振铎特意强调“逃走二一字。”我们因为发现第二辆车子在半山区,知道歹徒打算绕过中区的路线,所以找寻‘车祸’跟‘逃走’的直接关系,这是一个谬误。在我脑袋中浮现的另一个关键字,并不是“逃走”。”

“是什么?”

“‘医院’。”

“医院?”

“你忘了我之前从手铐的异常情况,作出石本添要留在医院的推论吗?将”医院“和‘中区交通瘫痪’放在一起,画面便清晰起来了。港岛设二十四小时急症室的公立医院有三板:西区的玛丽、湾仔的邓肇坚和东区的尤德夫人那打素医院@,在西区和中区发牛意外,伤者都会送到玛医,但万一玛层医院病者太多,急症室人手接近饱和,救护车就会转送伤者到湾仔的邓肇坚医院。然而,如果中区主要干线发生涉及化学品的车祸,工人要对路清理,平日已经水泄不通的中区交通更会接近瘫痪,救护车难以确保伤者准时送抵急症室,救护员便只好继续使用玛丽医院。”

小明想起冯医生提过,早上因为交通关系,镪水弹案的伤者没能转到郾肇坚医院,结果玛骸的急症室从早上一直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一想到这儿,小明仿佛被电击打中,他突然理解关振铎介入调查的理由。

“组长……您认为……清晨的西环火灾也是石本添主使的?”

“对。”关振铎嘴角徽翘,似乎对小明赶上他的田心路感到满意。弋假如在德辅道中制造化学原料货车车构是为了糜痪玛匿医院急症室,那么,制造伤者便更不可能是意外。清晨西环的火灾,中区运载化学原料的货车翻车、嘉咸街镪水弹事件,全部的始作俑者都是石本添。”

小明记得黄督察说过西环火灾的起因可疑,重案组会接手调查——那么说,纵火狂徒应该就是细威一伙。

“细威和两个大圈先在五点多纵火,再驾着车子……两部车子来到西半山区的巴丙顿道,并在便利店买食物,然后等待十点多在医院上演逃亡剧?”小明一边推敲一边说。

“差不多是这样子。”关振铎十指互扣,放在膝盖上,点点头。“不过,这想法没有实质的证据支持,只是一种合理推论,所以我没有跟小蔡说明,决定亲自到嘉咸街镪水弹事件现场看一下。”

“组长,您说过您本来以为嘉咸街的犯人是模仿犯,就是出于这个推测?”

“没错。我当时想,或许石本添别有所图,于是派人模仿旺角的案子,制造混乱,好让他在医院进行某种诡计—但当我发觉嘉咸街的案件跟旺角的吻合,我便发觉,这不是偶然、或是简单的诡计,而很可能是一项筹备了半年、精心策画的犯罪行动。”

关振铎干咳了一声,再说:“如果嘉咸街的案件只是出于模仿,那可能纯粹是石本添想进一步令急症室陷入混乱,让大量伤患挤满医院,但若动机如此单纯,他就不用安排在嘉咸街动手的犯人事先在旺角做案,而且还要做两次。旺角的案子,一定出于某种理由,于是我就提出‘旺角的是预演’的推理。”

“组长,您不是说过犯人是为了伏击仇人,所以在旺角做实验吗?”小明想起早前在车上的ⓧ湾仔邓肇坚医院急症室于二○○二年停止服务,由毗邻的律教治譬院接瓣。对话。

“什么伏击仇人?”关振铎怔了怔。

“您举了连续杀人事件的推理小说做例子嘛,我当时答,为了掩饰真正想杀害的目标……”

“你怎么只取字面上的意思啊!”关振铎失笑道:“重点是”掩饰“,而不是‘杀人’哪,原来你以为我调查那三名伤者,是为了找出他们有没有仇人吗?我找的不是受害者,而是共犯。”

小明拍一下额头,暗骂自己想错方向了。

“组长您怎么会猜伤者中有共犯?”

“将‘石本添故意谒虎离山、留在医院’、‘令急症室挤满伤者、陷入混乱’和,部署半年,使用腐蚀性液体制造大量伤者”并排,最合理的答案便是“趁乱伪装成另一个人”。安排一个普通人入院,然后让石本添跟他掉包,之后石本添便能够以那个人的身分光明正大地生活,而警方永远无法找到业已消失的“石本添”。循这个方向去推论,伤者之中就一定有石本添的棋子——而那颗棋就是拖鞋档的周老板。”

“慢著,这么说的话……周祥光是假装受伤入院?”

“不,当然是真的。没可能骗得过急救人员嘛。”

“咦?但组长您说案子是石本添策画,但伤者又是共犯……”

“即是说故意用镪水毁容啊。”小明听罢,愕然地盯着关振铎。

“您是说,周祥光用镪水湲向自己的脸?”

“动手的当然不是周祥光,而是阿武。”关振铎稍作停顿,再说:“不过,周祥光是自饶的。”

“自愿?”

“我估计,周祥光是因为欠债所以愿意当棋子。石本添的手下——可能是细威、可能是阿武、可能是那个长发男—物色一个身材祀年龄跟石本添接近,欠下高利贷的债户,以金钱威逼利诱对方合作,不少欠债户愿意为钱键而走险。半年前他们找到周祥光,于是按石本添吩咐,筹备一个让石本添取代周祥光身分的计画。阿武在旺角制造镪水弹案,故布疑云,之后让周祥光‘合理地’在嘉咸街市集工作,为抹消他的容貌作准备。”

小明这一刻才明白关振铎向顺嫂问及三名伤者有没有任何金钱纠纷之类的用意,问题不是他们有没有跟人结怨,而是他们有没有被人利用的把柄或弱点。

“今早,阿武按计画执行,跟周祥光以搬货做借口,一同窜进嘉咸街和威灵顿街交界的荒废唐楼之中。周祥光很可能只待在梯间,或是在唐楼门前装作搬货替阿武把风,而到顶楼投掷镪水弹的只有阿武。阿武做案后,在梯间进行了重要而大胆的一步——用腐蚀液泼向周祥光的脸和双手,我猜,这瓶腐蚀液的浓度应该较低,但一样可以造成二级化学灼伤。或者阿武有准备瓶装水,在确认周祥光的睑部皮肤受损后进行清洗,总之周祥光就是如此自顾地受伤了。”

小明想像著当时的情况,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随后急救人员赶到,替周祥光清洗和包扎,而阿武就陪伴他上救护车,一同到达玛丽医院,完成这一幕。”

“组长,您何时确认周祥光就是用来掉包的替身?李风或钟华盛也有可能吧?”小明问道。

“跟顺嫂她们聊过后,就确认了八、九成。”

“那时候便知道了?”

“首先,李风年纪太大,不适合用作掉包,而且医生说他伤到眼睛,那应该是真正的意外受伤。”关振铎举起右手食指,“余下是钟华盛和周祥光,两人都有嫌疑,但钟华盛的机会较小,因为他身上有纹身,一旦掉包便很易被第三者发现。周祥光最可疑,一来他在嘉咸街工作的日子最短,二来他在市集的举止奇怪,完全不像一位商人,三来,他的眼睛没有受伤。”

“眼睛没受伤不是理由吧。”小明插嘴说,“医生说他戴上了太阳眼镜,所以才没有被腐蚀液体溅到眼。”

“你错了,冯医生的话反而让我更确定周祥光就是共犯。早两天暴雨后,这几天都天色昏沉,哪需要戴什么太阳眼镜?”

小明细心一想,这几天的确没有阳光。

“伤者被送到医院,同时间石本添也因为讹称腹痛到达,接下来就是那场‘逃走’的戏了。”关振铎回头往急症室的方向望瞭望,说:“伤势不及李风或钟华盛严重的周祥光,在分流检查后会排在他们之后接受治疗,而事实上因为伤者太多,急症室处于混乱状态,周祥光就容易避过耳目,离开本来的位置,进行掉包诡计。刚才已说过石本添、施永康祀长发男如何在二楼洗手间进行计贪,同时间,阿武应该扶著周祥光在附近守候……可能在三档的洗手间,或是二楼的杂物房吧。两个惩教人员一走,长发男就回到二楼洗手间接走石本添,跟他一起到周祥光所在的地点掉包。”

“让石本添换上周祥光身上的衣服?”

“不,不是衣服。周祥光被腐蚀性液体所伤,衣服早脱光了,他那时应该只穿着袍子,或是裸著上身吧。要掉包,就要再执行之前做过的步骤一次——用镪水毁掉石本添的容貌和双手。”小明倒抽一口凉气。

“组长,您说……石本添为了逃跑,连自己都要忍受剧痛,淋腐蚀性液体?”

“对啊,如果不这样做,没可能瞒过医护人员的。”关振铎保持着淡然的语气,就像对这极端的做法毫不讶异。

“石本添毁掉脸孔,用水清洗,再以类似急救人员的手法包扎后,便跟阿武回到本来周祥光等待治疗的位置。而周祥光则换上衣服——大概是连帽的风衣——忍住痛楚跟长发男离开医院。当时医院正凶为石本添越柙大乱,他们要进行这步骤相当容易。虽然周祥光包得像个木乃伊,但在医院出现包扎著绷带纱布的出院病人并不稀奇吧。长发男更可能准备好车子,两人可以轻松离开现场,从容不迫地驾车回去柴湾的巢穴,跟细威三人集合。”

“难怪冯医生说‘周祥光’应急处理不足,原来不是分流站看走眼,而是,那个人,根本没接受正确的急救治疗啊!”小明恍然大悟。

“石本添的计画到这时都很顺利,但他再聪明也料不到那个意外。”关振铎语带讽刺、又有点无奈地说:“细威他们居然撞车了,还爆发枪战,三人死亡。长发男和阿武知道后应该很焦急,但主持大局的石本添只能待在医院里,更教他们束手无策的是,阿武甚至无法收到石本添的进一步指示,因为黄昏六点前医院不接受访客,他们大概六神无主,连本来杀掉真正的周祥光的步骤也延后了。”

“杀掉周祥光?”

“阿武表面上是拖鞋档员工,实际上是监视者,在市集打工是为了令周祥光成为一个不会被人怀疑的普通摊贩老板。周祥光知道自己的脸容会毁掉,身分会被人取用,但为了报酬,他只好默默地按计画行事。我想,阿武应该告诉他,掉包之后石大哥会找黑市医生替他治疗,再让他偷渡到大陆或东南亚生活。不过,石本添才不会真的这样做,对于这种没利用价值的棋子,用完便自然丢弃掉,干净俐落。”

“所以组长您刚才要阿武说出巢穴位址啊……”小明摸著下巴,点头道。

“纵使周祥光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人命就是人命,我也不想他无辜被杀。”

“组长,您真的从阿武的步姿认出他是旺角案件的犯人吗?”

“我当然认得,但我不是因为那原因气找出b犯人,而是用来,验证‘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在跟冯医生谈过后’因为所有客观证据全指往相同的结论,我几乎肯定周祥光就是石本添,阿武就是镪水弹案的犯人,我需要的只是确认这推论熙误。我在嘉咸街等你开车来时已想到用方法引阿武露马脚,于是买了这顶黑色的棒球帽,再来就是等候一个跟旺角案那胖子步姿相同的人走过,如果那个人出现,他又往六号病房探望‘周老板’,我就能完全确定自己的推理。我倒是没料到阿武竟然瘦了这么多,难怪警方多月来发放资料,仍找不到他啊。”关振铎从怀中取出包著透明胶袋的帽子。

“您怎知道阿武犯案时戴上了帽子?”

“他没理由不戴。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犯案,很容易被人看到,如果他连帽子也不戴,附近大厦的居民目击,就有可能认出他。我猜,他犯案时大概还披上外套了,甚至可能戴上口罩。而且,他知道自己戴帽的模样已曝光,警方正在找他,他就更需要戴上帽子行动,因为一旦被目睹,便能顺水推舟令嘉咸街的案件跟旺角的连结起来。”

“为什么他要把案件连结起来?让人以为是模仿犯不是更好吗?”小明奇怪地问。

“小明,我现在把你的问题丢回给你——为什么石本添不来硬的,直接从医院抢人?”

“呃……他伯节外生枝?”

“他连惩教署内应也有了,要逃易如反掌啊。”关振铎笑道。

“思……他良心发现不想伤人?”

“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机会较大。”

“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用上如此复杂的方法去逃走。”小明摇摇头,表示放弃。

“小明,逃狱跟杀人一样,其实很简单的。”关振铎缓缓地说。“要杀一个人,只要用一颗子弹,或用刀子轻轻一划,对方便死了。逃狱也是一样,只要你有足够人力物力,就算是森严的监狱,你也可以在墙上轰出一个洞来,把囚犯带出去。这些犯罪最难的不是‘过程’,而是‘善后’。杀了人,如何逃过警方耳目?逃狱后,如何不被警方追捕?这些才是令谋杀和越狱变得困难的原因。”

小明默默地听着组长的讲解,就像徒弟倾听师傅的教诲。

“石本添要逃,很容易,但他一逃就要躲在黑暗之中,因为全香港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位元前头号通缉犯藏匿在我们身边,而警方会锲而不舍地一直搜索,他只是从一间监牢逃到另一间较大的监牢而已。石本添不笨,他不会愿意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他是个追求彻底胜利的家伙,所以他才用上这个计画。在香港这个都市,要获得新身分是很困难的,除非你参与了证人保护计画,获得港督——思、九七后便是行政长官——批准,更改了一切纪录和档案,否则难以成事。但石本添采用了匪夷所思的做法,他毁掉自己和目标的容貌和指纹,再取代对方,如此一来,他便获得新生。”

“但他其实只要制造一起独立事件,譬如叫阿武直接向周祥光泼镪水便可以了,为什么要做一连串、伤及数十人的镪水弹案?”

“如果是独立事件,伤者和加害者都会被警方留意,即使成功掉包,也有可能在调查中露馅,风险反而更大,意外毁掉容貌和双手的案例几近没有,即使有,警方都会先把事件当做有意图的伤害事件,这就增加了不稳定因素。比较之下,制造一连串、装作恶意犯罪的案子才最有利,如此一来,真正的目的——让石本添取代身分——便难以察觉,警方亦会把周祥光当成芸芸伤者中的一员,而最好的是,万一犯人落网,亦不会牵连到石本添,因为每人都以为犯人只是个愤世嫉俗的神经病。所以,石本添反过来希望警方发现嘉咸街的案子跟旺角的是由相同犯人所做,他就可以暗渡陈仓,而阿武为了在细节上让事件连结起来,便会戴上帽子。”

小明觉得,关振铎跟石本添跟自己就像不同层次的棋手,他们在每一步都在运算,推敲对手的意图、策略,而自己不过是见步走步而已。从关振铎的说明,小明渐渐理解早前所见所闻的每个细节,例如关振铎对顺嫂说笑的那句“有没有见过不可疑的熟人”,就是因为知道犯人早混进市集,不会以陌生人的姿态做案;石本添要阿武在嘉咸街做案,而没有选择湾仔或铜锣湾的市集,是为了令掉包用的伤者被送进玛露医院而不是东区医院,因为赤柱监狱的犯人都会被送到玛屠;医院J座二楼是警务社会服务部,石本添利用火灾和镪水弹案制造大量伤者,二楼的社工们就忙于到急症室及各病房辅导伤者和家属,进一步“掏空”二楼,减少彼人撞破的可能。

如果石本添计画顺利进行,植皮手术后他会面目全非,彻底抹消本来的面貌,以周祥光的身分光明正大地过活,同时暗中策划新的犯罪活动。小明预计,石本添应该不会以周老板的身分返回嘉咸街,反正阿武只要向街坊推说老板受伤留家休养便成,之后再出让摊档、消声匿迹便可。最讽刺的是,公立医院甚至会提供善后的整形手术,由政府负责买卖,如果关振铎没有识破诡计,石本添可说是获得完全胜利。

“这个胶袋,也不过是刚才向接待处的护士讨的。我根本没有带证物袋。”关振铎一边笑着说,一边从透明胶袋中取出帽子,戴到自己头上。

“组长……您莴什么刚才要吓唬石本添?骗他说什么药物有危险会致死之类?”

关振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石本添是个人渣。他弟弟石本胜虽然也是个坏蛋,曾经在逃走中面不改容地枪杀五个人质,但如果论个性狠毒,石本胜在兄长面前不过是个小毛头,石本添可以漠视一切,利用他人的性命来达到他那微不足道的目的,在他眼中,烧掉一栋公寓、用镪水弹制造恐慌,令数十甚至过百位无辜者卷入事件,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平生最痛恨这种自私自利的混蛋,就算石本添这回失败了,他回到监狱里肯定仍不会反省。我骗他,不过是小惩大戒,让他知道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看穿他的一举一动,他并不是什么犯罪天才,只是一只输给年老刑警的丧家犬罢了。”

小明少有地从组长眼中看到愤怒,不过关振铎的怒气很快熄灭—港岛重案组黄督察和负责追捕石本添的O记探员同时驾车抵达。

“关警司,我们在您提供的地址拘捕了两名嫌犯,其中一人脸部有严重的化学灼伤,已送到东区医院治理。”O记的探员向关振铎报告。“我们在那个单位内还搜出两把AK47突击步枪、数支手枪和大量子弹,看来我们及时阻止了一宗严重的械劫案。”

关振铎满意地点点头,小明猜想,这说不定也在组长的预料之中。

在办过手续,说明了大概的案情后,关振铎将羁留病房中的两个嫌犯留给黄督察和O记处理。小明跟他回到停车场,天色已接近全黑,时间已来到晚上七点。

“组长,现在回家吗?”小明问。他载过关振铎回去旺角的家好几次了。

“不,回去总部吧。”关振铎说。

“咦?您急着回去完成报告,好安心退休吗?”

“不哪。”关振铎笑道:“案子解决了,手足们就会下班——我想赶在他们离开前回去吃蛋糕啦,哎,不吃就太浪费了……”

*

翌日早上,小明回到刑事情报科B组的办公室。第一队因为昨天忙碌了一整天,蔡督察就批准队员休假,反正余下都是一些文书工作。小明其实也不用回来,他只是趁周末上午回办公室收拾一下,中午跟女朋友到郊外兜兜风。

“咦,组长,您回来了?”小明发觉关振铎正在房间收拾私人物件。

“哦,是小明吗?”仍戴着棒球帽的关振铎稍稍抬头,瞄了一眼便继续执拾。“虽然我可以晚几天才收拾,但我想尽早把房间让给小蔡使用——他之后就升级当组长啦。”

“可是组长您不用写昨天的调查报告吗?”小明说。小明心想,案子如此复杂,恐怕只有关振铎能有条理地完成报告。

“报告可以回家慢慢写。”关振铎笑道。

“对了。”小明突然想起一事,“昨天O记的同事说在柴湾拘捕了两人,那应该是长发男和真正的周祥光吧,那当内因的惩教员施永康呢?好像没有看到拘捕的消息?”

“没有啊,他的确没有被捕。”关振铎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被捕?但他不是一样有罪吗……”小明有点错愕。

“小刘会处理了。”

“刘警司?A组的刘警司?”

“对,我叫他派人接触施永康,逼对方做线民。”

小明疑惑地瞧着关振铎,他以为自己已了解案情,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对这内鬼网开一面。

关振铎看到小明的表情,便说:“施永康是内应,但惩教署的内应不只一人,只抓一个施永康并没有好处。”

“不只一人?”小明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报感到奇怪。

“施永康是押解及支援组的,他平日根本没机会跟石本添接触,石本添的计画必须要有充分的沟通才能实行,石本添身边肯定还有其他棋子。小明,你知道为什么我推断惩教署有内应?”

“不就是施永康的作供影片……”

“不只哪,是时间啊。”

“时间?”

“镪水弹案在十点零五分发生,恰好在吴方他们接到通知,要押解石本添到医院之后,两者的时间太吻合了。监狱方不一定会让石本添送医,送医的时间也不确定,所以内应确定石本添会到医院,就通知阿武行动,好让伤者和石本添在接近的时间到达医院。万一有任何情况,镪水弹案就不会发生,留待将来再执行,反正西环火灾和中区车祸对石本添来说都是容易再准备的部署,唯独镪水弹案不可以轻率进行。”

“啊……”小明在脑海中思考案子的时间关联。

“事实上,医院二楼洗手闻那个修理中的厕格也很可疑。如果没有那一格,石本添的诡计就不能实行,但把厕格伤装成修理中,只要警方一调查就会发现可疑之处o换言之,”修理中b是真的,而要令厕格真的需要维修,就要安排人手加以破坏。在医院破坏一个厕格可能不难,但如果要确定时间、状况、没有引起怀疑就很困难。所以,医院里必须有内应,在适当时间弄坏厕所后,再通知院方的总务部,好让“修理中”成为事实。”

“所以医院里也有内应?有医护人员被收买?”小明吓了一跳。

“医院里不只医护人员的——别忘了在J座也有惩教人员驻守。”

“啊!羁留病房!”

“我恐怕石本添在这几年间,利用口才笼络了一些惩教员。”关振铎仍是一边执拾,一边说:“监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惩教员很容易跟囚犯建立微妙的关系,在石本添这种恶魔面前,年轻的菜鸟很容易掉进他的心理圈套,成为他的同党。施永康可能只是其一,搞不好押解及支援组还有其他内应,毕竟谁负责押解囚犯都是主管随机决定,石本添未必只有施永康一颗棋。起诉施永康是件易事,但石本添回到狱中,到时只会有另一场计画。他喜欢安插内鬼嘛,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嘿。”

“这样啊……”小明沉吟道。他加入情报科只有半年,虽然知道A组有从线民获得情报,但这一刻他才感到这一环节如何重要。

“……组长,您要我送您一程吗?我待会可以顺道载您回旺角,我中午约了女友到西贡兜风。”小明指了指关振铎面前的瓦楞纸箱。

“哦,那就太好了,我本来打算搭地铁的。”关振铎说:“以后如果顺道,也可以载我吗?”

“以后?组长您不是退休了吗?”

“我是退休了,但之后会以顾问的身分替警方效力,相信仍会经常出入警署。”

“啊!”小明对于日后还有机会从关振铎身上学习办案技巧,感到相当雀跃。“当、当然没问题!请组长尽量吩咐我!”

“我已经不是组长啦。”关振铎笑着说。

“啊,对……关警司?呃,不,关前警司?”小明觉得这称呼好别扭。

关振铎看到小明困窘的样子,不禁噗哧一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师傅吧,我以后就把你当徒弟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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