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滴漏,到了子时,已是犹有尽头。
花小路这天夜里,没有睡觉。
他手里攥着一张布条,上面画了一张潦草的地图,上头满是线条与点。
地图,通往海上的地图。
今年的他已经十五岁。
在村里的一众孩子之中已经算是大龄,只是他长得矮小,并不惹人眼。
瘦骨嶙峋,犹如一只匍匐行走的骷髅。
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但花小路知道,他不会轻易倒下,从前是,而现在……也是。
花小路,是在爷爷的陪伴之下度过的。
爷爷那一代,是跟随祖上迁来此地的。
他们听说,这里都是文臣武将之后,哪怕是海盗都颇为名分,很是厉害。
那些人都眼高于顶,但花小路却很是羡慕。
很想与那些人玩。
可花家的祖上,根据那个每日都要吼上几嗓子秦腔的爷爷说来,那是在北边出了名的大盗,大流寇。
爷爷总说,若不是谁人窃取了天下!
如今,他们花家也是世代王公,说到此处,从屋内走出来的父亲母亲都会说爷爷得了失心疯,骂骂咧咧地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随意开口。
还叫小小年纪的花小路不要跟着爷爷搅和。
凭白无事生非。
爷爷说的故事年代久远,已是不可考据。
只知道,他们原本是被流放在别处的罪人之后,之后几经迁移到达了这里。
爷爷说的人,隐约听闻有擅使长枪的,也有擅长板斧的,更也有光头无法无天的大和尚,也有官府之中的失意人。
这些人是谁?
他曾经问爷爷,而爷爷总是说,那是和咱们的老祖宗并肩作战过的人,一桩桩一件件,却是叫人记忆犹新。
花小路从来没有怀疑过,也没有想过爷爷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就像是孩童们爱听的故事一样。
大部分的时候,父亲会说,爷爷老糊涂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可别记在心上了。
可隔壁的叔叔却在讲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小朋友却听得不亦乐乎。
那些不是比爷爷说的更是失心疯一些吗?
小路并不明白。
爷爷说上一段便要喊上一喊,便如吊嗓子似的,几个孩子都会聚在远处指指点点。
小路疯了似的跑上前去,那些孩子便躲得远远的。
像是一条小狼狗。
小时候总是这般无二。
那些孩子们渐渐站在远处风言风语。
只是有一次,他忽然捡起了脚边的石子,径直往那些孩子们身上丢了过去,他的手劲不知道为何,格外得大,而且除此之外,准头极佳。
那些孩子刚还在远处看戏,被砸的嗷嗷直叫,再也不敢多加逗留都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后来,爷爷仍是会坐在门槛上和他说些陈年往事。
说起那些被他称之为英雄的生平。
有官宦子弟出身,也有员外郎,当然也有贩夫走卒,走街串巷的货郎甲,便是水边的渔夫,府里的佣人,在街市里的三只手,都是英雄。
问起来的时候,爷爷总是满不在乎地说道:“英雄不问出身。”是的吧,英雄从来不问出身,若是如同他这般的流刑之徒,以后也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吧?
“英雄是要造反的,所以他们到了最后都不过是一半的英雄。”
爷爷只在大门前说过这么一次,只不过,小路再也没有听过类似的话语。
那些捣乱的小子不敢来了,这些日子里的小路,准头越发好了,便是隔着再远的道儿,他伸手抓起一块石子便能精准无误地命中那些孩子的头顶。
直打得他们哭爹叫娘。
一开始那些孩子还投石还击,小路并不适应,而且就连爷爷也受了波及。
他只能拿孱弱的身体,挡在爷爷的面前。
但很快,他想到了个法子,他开始试着用石子击落那些孩子的石子,一开始很难成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石子再也靠近不了他的身侧。
爷爷讲了一辈子的故事。
他在村里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给当地的地主种了一辈子的地,也是上官爷好心,将地匀了点给他们,他们方才真正定居了下来。
爷爷死了。
当年幼的小路推开了爷爷的房门,爷爷再也没有起身,在灰暗的房间里。
小路看到的是一张放置在架子上,时时擦拭,光亮如新的东西。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做铁胎弓。
是古代真正的猛将才用的兵器。
可开碑裂石。
而驻在铁胎弓后的还有一方巨大的乌木匣。
小路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爷爷死后,葬在了陈家村的墓地里,也算是这一大家子算是被这同病相怜的山居村民视作了一份子。
小路也渐渐不再被那些孩子们排斥,渐渐的也有孩子们会找他去玩。
他因为本事多,便成了当地孩子们的头目。
成日里在村子里疯跑。他天生不知道为何便有一种领袖的气质,很快便混成了孩子王,而且几个别地的孩子头头也都服他。
这样的生活或许会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接过父亲扛在肩头的锄头,成为另一个人的父亲继续乡野的生活。
会有家长里短,也会有说三道四。
曾经起玩闹的伙伴,也会因为斤斤计较,分崩离析,唯有逢年过节,老兄弟几个才会坐下来,一起喝喝酒,说说童年往事笑闹一通,而后踏着月色,听着风雪柴门犬吠,又是一年。
只是,小路并不想这样。
他躺在过世的爷爷的房间里。
那副铁胎弓已是由他日日擦拭。
换做父母说,那是换不了吃喝的东西。父亲回来之后萎靡不振,便是连对母亲也是唉声叹气,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可终究离小路的梦,相去甚远。
他不想成为像是父亲一样的人。
夜色降临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父亲过来看了他一眼,托着门边叹了口气,而后低声呢喃了什么,而后离开了屋子。
小路想起那个青年围着篝火说道:“少东家曾和我说,人该有想要的未来。”
“我想要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小路静悄悄地从床上起了身。他取了放在桌上的铁胎弓,背在了背脊之上。
那故事与现实都分不清的爷爷呐。
他犹记得那天爷爷打了个呼哨。
“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
那是故事里的人物呐。
可世上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位银枪手?
他扛起那一方乌木匣,亦步亦趋地走出了大门之外。
门外月光如银屏乍破,碎了他人一地美梦。
且将戏码与现实,混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