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二愣子是马宁卫所的一位老兵了,像是他四十五岁仍旧在卫所服役,尚且活着的,在两广一带已然不多。
繁重的劳役,还有世代永不得翻身的境遇,都让军户的生命极为短暂。
姜二愣子还活着,仅仅是因为,在外界看来,他不过就是个傻子。
他天生便反应迟钝,对于外界的打击以及一切不敏感,生得五大三粗旁人也不敢去招惹他三分,哪怕知道他是个傻子,可也知道他有一把好力气,若是将他惹毛了,便要将你撵得跌下河去方才罢休。
谁惹谁倒霉,谁惹他,那才是真的傻子。
所以,这样的傻子,没有人敢去招惹。
何况他还有一股子犟劲,但凡他不满意的事情,他都要闹个天翻地覆,万要叫与他作对的人没有好果子吃,没有安生日子过方才罢休。
那是军中的一个杀才。
只是也不知道为何,战事不断,这样的人却福大命大,哪怕最重的伤,都不过是伤了一双腿,回来之后养了半个月便可以下地,一个月后仍旧健步如飞,这般怪胎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突袭濠镜,上头便将他带上了,毕竟在他们看来,濠镜不过是探囊之物。
上一个敢在濠镜筑巢的还勾结佛郎机人,不也照样被咱们打跑了,打得尸骨无存,人头滚滚,那场面还在城中筑了京观,当时觉得有趣,人人都还去瞧了个热闹咧。
濠镜靠近香山县,只不过,那儿算得上不毛之地,而且若是要连通内陆,便永远绕不过天堑一般横亘在贼徒眼前的肇庆,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如此行事,真不怕一口吃不下噎死在当场。
而且他们那个什么魏东河居然还敢直接挑衅百户。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这么大的胆子,不就是仗着继承了佛郎机人的工坊,有与咱们叫嚣的资本吗?神气个啥啊。
不少人虽是说到濠镜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但想到那杀神一般的火器,仍是暗自哆嗦了两下,毕竟在与佛郎机人交战之时,他们已经吃了大亏,到了如今,可谓是闻风丧胆了。
唯独只有姜二愣子走在最前方,甚至引吭高歌,仿佛浑不将濠镜的贼徒放在眼里。
傻子当然有傻子的好了。
傻子可不会怕。
他们此次作为斥候,分散成数个小队已经深入濠镜之前最后一片丘陵地带。
并无受到任何阻拦。
闲暇之余,众人不由得再他背后偷偷嗤笑。
梁风便是其中的一员。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忽然有个兵丁小声说道。
“嘁,你胆子怎么比傻子都要小了?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人?咱们这么多人,鬼见了都怕,怂什么,丢人玩意儿。”一个老兵一巴掌拍在那半大小子的头顶。
而就在这时,那个走在最前头的姜二愣子忽然发了一声喊,疯也似的冲进了一旁树林之中。
“怎么了,这怎么就忽然抽风了?以前你们见过这种状况?”
“见过个屁,见过还会被他吓个半死?”老兵抠了抠自己的鼻子,也有些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别风声鹤唳了,等会儿百户怪罪下来,有够咱们喝一壶的了。”一梁风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那几人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肩头,空无一人。
“那死人跑哪儿去了,真是,不知道其他人现在调查得如何了,这穷山恶水的,哪有可能有什么斥候,有也不都给喂了狼了。”他小声嘟囔了两句,却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仍旧有几分沉甸甸的。
像是被人死死抓住了一般。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只齐腕断裂的手臂,正孤零零地悬挂在他的后背上,手指还用力地扒住他的肩头,丝毫不肯放手。
他“啊”地一声大叫了起来,左右张望,发现空无一人,那些个同伴不知不觉地居然都走散在了此地。
“你们……你们在哪儿啊!别吓老子啊!”他双腿发软,一边后退,漫山遍野的杂草,几乎覆盖到了自己的腰间,他觉得四处都藏着什么。
不由得拔下了自己手中的长枪,来回横扫。
忽然,草丛里滑出来了一个漆黑的影子,而后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的面前,看模样,竟然是一个士兵。只是他瞪大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死不瞑目一般。
这时,他方才看到那个汉子的脖子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整个人的喉咙都在这一击之下,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就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猎豹,一击毙敌,敲骨吸髓,极为恐怖。
难不成这片山地之间还隐藏着什么怪物?
或者野兽,可……可从没听说过啊,而且,这么多人一起失踪,是多大的野兽有这么大,这么可怕的食量?
他左右张望,渐渐的,他看到了几个人影缓缓地从草地里升腾了起来。
他们好似是殭尸一般,四肢僵硬地站立在那儿。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从最初的姜二愣子发疯似的逃进了林子里,到现在的同僚都变成了犹如山精野鬼一般的怪物,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而就在这时,林地间传来了一阵嘁嘁喳喳的吵嚷声,紧接着的是,草丛逐渐倒伏下来的脚步声。
这是,这是有人过来了。
他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怪脸,正瞪大着那双无神的双眸,死死地看着他。
梁风大叫了一声,却看到是一只粗糙的手臂,从那张怪脸的后方探了出来,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刀。
手起刀落,他感觉喉结一疼,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直直得飞上了半空,而后落在了地上,不见了踪迹。
他感觉到了一阵阵的窒息。
那个怪影走到了他的面前,而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一疼,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最后一个了。”那怪影嘟囔了一句,远处传来鹧鸪的叫唤声,他比着口型,也发出类似三长三短的声响,而后飞速往声音的源头,奔跑而去,消失在了这一片平底之上。
只余下或是被枭首,或是被束缚而亡的尸首,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