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投效海汉的时间已经有一年多,来杭州之前也时常会接受海汉立场的政治观点灌输,对于当前大明政治形势的了解程度甚至还超过一部分官府中人。他也知道海汉对于大明的态度并不像其他周边小国那样充满敬畏感,反倒是明显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谜之优越感。一开始他认为这是海汉人见识太少而暴露出来的无知狂妄,但后来就慢慢发现无知的不是海汉人而是自己。
这帮海外来客所掌握的各种先进技能的确是闻所未闻,不管是经商、打仗还是治理地方,他们无所不会,无所不精,算无遗漏。虽然林思自己也曾是不受官府管辖的武装走私商中的一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海汉在这些离岸海岛上所展现出来的经营水平远高于他和他的同行,而且与官府相处的关系也和谐得多。林思最初只是臣服于对方的武力,但后来心态慢慢改变,对于海汉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被迫听命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服从。
林思被灌输的观点之一,就是海汉在大明沿海地区的各种活动,其实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协助大明维持统治。不管是在南边清剿海盗,建立通商航线,还是去北边救助难民,抗击北虏,这些行动所得到的客观效果的确是有利于大明。尽管在此过程中海汉毫不客气地将一部分近岸岛屿收归己有,但这在林思看来其实无伤大雅——即便是海汉人没来的时候,这些岛屿也是置于海盗和武装走私商的控制之下,同样也是官府管不到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影响,林思很多时候都是在跟外国人打交道,对大明的忠诚度其实很有限,但海汉在灌输这些政治观点的时候都会从忧国忧民的角度出发,时间一长林思也受到不小的影响。所以他与潘严议论起这些千里之外的战事也不会一无所知,口气不像是以利为先的生意人,倒颇似体制内的官僚。
潘严跟他聊起这些话题,倒也没有先前所担心的对牛弹琴状况出现,反倒是聊得十分投机,当下便道:“可惜当世如海汉这般能看清时局的人实在太少,就算有这样的人,也没有海汉首长们的本事,能纵横四海,灭敌于千里之外。”
林思应道:“潘爷若是有心,大可改换阵营,投效海汉。”
潘严连忙摇手道:“在下何德何能,哪有为海汉效力的本事?”
“首长们既然放心让你一人来杭州调研,这便是对你的信任和器重了。潘爷可别以为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这丰盛米行开业一年,你还是第一位造访这里的外地军官。”林思啧啧道:“就连福建许家那些军爷,来浙江也都是在舟山岛上待着,没见有谁跑来杭州露脸的。”
“福建许家”是什么来头,潘严倒是听王汤姆提到过,福建总兵许心素据说就是由海汉扶持上位,而福建军方与海汉也因此一直维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福建明军很多高级军官,特别是水师部队的一线指挥官,据说都会在海汉军中接受培训进修,学习先进的战法。而福建水师的战船武器,有不少是从海汉批量购入,可以说在军事上对海汉相当依赖了。以潘严的角度来看,这与目前东江镇的处境也是极为相似。
事实上福建许家的嫡系军官可不仅仅只是在临近福建的澎湖基地受训,其中一部分军官也会前往三亚及其他海汉控制之下的地方游学考察。相关的范围可不仅仅是大明海岸线附近的海汉控制区,现在连南海等地也陆续有人去了。当然去往这些地方的军官除了接受培训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替福建许家下属的海上贸易确认新的航线和中转港,以打通福建前往南洋乃至西洋的贸易航线。
潘严心道许家的人都没来过,那倒的确算是特殊待遇了,不过他出身特殊,也不敢随意妄言。他也知道林思是海汉安全部门的人,对方说的话也不知道是出于真心还是故意试探自己,要是说错了话,很可能回头就会被报上去,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潘严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与林思谈话的内容,的确将会是林思下次提交工作报告中的一部分。不过他所担心的出格言论其实没有那么敏感,海汉也不会指望像他这样的前明军军官会在短时间内就彻底转变原有的政治立场。只要不是在背后恶意诋毁海汉,亦或是透露出某些反动的思想,都不至于因此而给他自己招来麻烦。
潘严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跟林思谈得太深入,便假借酒意上涌,告辞回房休息。林思见状也不勉强,反正潘严应该还会在杭州待上数日,谈话聊天的机会还多,也不急在这一刻了。
潘严来杭州之前,王汤姆给他特批了二百两银子的活动经费,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他本就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要在短短几天内见识一下杭州的风土人情倒是已经够用了。林思平时干的活就是迎来送往为主,也是很懂得接待工作的套路,知道这些当兵的进城之后必办的一件大事就是去风月场所解决生理需要,第二天便给潘严指点了几处好玩有意思的地方。林思本来还有意亲自作陪,不过潘严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逛个青楼都有人跟着一起去,那未免也太压抑了一些。
林思倒也没有坚持,只是叮嘱潘严小心不要露了身份,若是遇到不好解决的麻烦,切莫强行出头,只消立刻花钱找人送信回米行,这边自会设法为他解决问题。潘严心道老子被叛军裹挟去了辽东之后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早就被磨平了棱角,哪会在窑子里主动招惹是非,爽完给钱走人就是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过青楼这种地方白天是不宜去的,所以潘严将白天的行程安排为城内一日游。林思本来要为他安排向导,潘严也婉言谢绝了,他只想在城内随意走走看看,并不打算去某个具体的地方。
这杭州号称江南第一大城,繁华程度即便是战前的登州也远远不及,城内商业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接踵摩肩,潘严身处其间,很难想象这个城市在两天前还处于军事封锁的状态。而城内的民众似乎对于刚刚过去的这场危机也缺乏足够的认识,他在走动间听周围民众谈论的话题,竟无一人是在讨论海汉这次兴兵与退兵的原因,仿佛这场危机并未发生过一样。
当然了,这也有可能只是官府的宣传工作做得到位,让民众以为前些天的封城举动仅仅只是为了抓捕通盛码头大火案的真凶,而堵在城外封锁钱塘江的那支外国军队也只是配合官府的安排而已。真正知道崇祯八年年头上这桩武装冲突经过的人,在民间其实不多,而海汉在进入对峙后就控制了行动力度,并且在事后也配合了官府的宣传方向,没有再在民间散播那些对官府不利的传言。
换作别人也就罢了,潘严曾经在北方战乱地带服役,自然很清楚官府这些粉饰太平的伎俩有多么厉害。身处战场之外的民众往往被官府所蒙蔽,还以为自己仍处于太平盛世,只有战乱已经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个世道并不是官府所说的那么平安。
地处山东的民众不知道隔海相望的辽东半岛已经被后金夺下,只有偶尔跨海逃到登莱的辽东难民才会让他们意识到辽东的战事。而地处南方的民众也同样不会了解登莱之乱给山东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害,更不知道在海外还有东江镇这样的明军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像海汉这样能够掌控全局信息的人,几乎不可能在大明民间存在。
潘严中午在城中随意找了一间人气不错的酒楼吃饭,隔壁正好是坐了一桌商人,杭州本地和来自外地州府的都有,所谈论的话题也正好与海汉有关,潘严有意无意地便支起耳朵听了一阵。
不过这桌人谈论的话题却并不是海汉军前些天在杭州府境内胆大包天的军事行动,而是浙江布政使司新近宣布的开放海汉通商权一事。这事虽然已经张贴告示公布出来,但在民间引发的讨论却不多,究其原因,是因为大部分民众意识不到这件事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切身影响,无关痛痒之下自然不会有人在意。甚至是审核、宣布这个决定的浙江官府,也未必能想到海汉大闹杭州湾,搞了这么多事情,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拿到这个看似鸡肋的通商权。
但仍有一些人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和某些特殊的消息渠道,察觉到了这个决定对今后一段时期内本地进出口贸易将会起到的正面影响。比如潘严旁边这桌大明商人,就正好是属于这类人。潘严听了一阵,便知道这群商人在此聚餐,目的是要在下一次的招商大会中拿下几个代理专营权。
这些商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大商家,没有足够的财力单独操作,所以打算要通过联合的方式,共同出钱以求在拍卖中占得先机,之后再按照出钱的多少比例来分配经营收益。这样的经营方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北方也有很多商家是用类似的股份合作方式在经营,但让潘严比较惊讶的是这群商人在此之前并无与海汉合作的经历,仅仅只是因为海汉进入浙江一年来的经营状况,还有这次布政使司颁布的通商法令,让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不容失去的商机,必须要设法从中为自己捞到一些好处才行。
潘严曾经对海汉大费周章来弄这么一个通商权的做法不是特别理解,认为这完全是大题小作,而且效果未必能立竿见影,毕竟这是用军事威胁拿来的成果,大明民众有可能会因此而对海汉产生畏惧和反感的情绪,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合作热情。
但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这些利益当先的大明商人可不会在乎海汉在此之前是否武力入侵了杭州,一本万利的跨国贸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且由开放通商权所带来的效应远远不止面前这几个明商,听他们所说,各州府县都有不少商人在听闻消息后蠢蠢欲动,就算是没有实力争夺地区专营权的小商家,也开始在各寻门路,打算先提前找好供货渠道,啃不上骨头也至少能喝几口汤。
潘严到舟山之后便参观过当地的贸易港运作,对于海汉以商促武,以武保商的发展策略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海汉每年从与大明的贸易中赚取海量收益,而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会以军费的形式用以发展军事,制造战舰和枪炮。王汤姆曾经不无调侃地对他说过,海汉制造武器、训练军队的经费,一多半都是通过贸易的方式产自大明这个巨大的市场。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说是大明在出钱替海汉组建军队也不为过。而这些军队反过来也为海汉不断地拓展海上贸易航线和海外市场提供了有力保障。比如这次能迫使浙江官府开放通商权,一锤定音的力量便是海汉引以为傲的军队。
但大明的国民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现状,官府仅仅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或是担心海汉借机入侵大明,才会对海汉的贸易方式持否定态度,根本没几个人意识到这种贸易关系背后所隐藏的本质,其实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财富掠夺。当然以潘严现在的立场,他对于海汉的做法并不反感,反而很是佩服能够想出这一套操作模式的海汉高层。而且值得庆幸的是,海汉虽然是在以有心算无心,但至少没有真的入侵大明领土,屠戮大明国民,一定程度上反而是在帮助大明维持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