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举任见罗杰面色凝重,也知道已经到了要紧的关头,当下便起身告辞。罗杰将他送出门外,告别时又特地叮嘱道:“万一……我是说万一这边有什么闪失,到时候你先接管指挥权,具体的指挥由我手下的人去做,然后通知老穆赶紧过来主持大局。”
谭举任摆摆手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自己当心一些,我可不想上火线打仗!后勤我会二十四小时盯着,你安心对付柔佛人就是了。”
虽然罗杰对这次的作战很有信心,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也不敢打包票说百分百不会出差错,而且他主动把指挥部设在火线上,这种措施所承担的风险本来就比较大,换作谭举任肯定是不敢这么拼。罗杰先将突发状况下的应对做个交代,也是对整个团队负责,谭举任自然明白他的用心,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要给罗杰加油打气才行,不能对这种应急安排表现得太过热心了。
送走谭举任,罗杰也没有再返回办公室,而是直接上了火线。敌军抵达这边还有一段时间,罗杰想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再巡视一下自己布置的阵地,顺便给士兵们打打气。特别是那些入伍以来还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士兵,这或许将是他们职业生涯的一大考验,罗杰必须确保他们至少能发挥出平时训练的大半水准,这样战争的走向才能有利于海汉一方。
令罗杰感到欣慰的是,士兵们的士气倒是相当不错,尽管很多士兵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事,可能也不是完全理解为何上级要将阵地安排在移民村,而不是主动出击,留出更多的战略纵深来进行他们所学到的穿插作战,但他们对于罗杰的信任的确是毫无保留的,确信这个作战计划必定能够消灭来犯之敌。本地的物资和武器弹药储备都很充足,加上已经有援军在赶来星岛的路上,所以士兵们倒也没有太多的顾虑。
下午三时,侦察兵的回报称敌军距离海汉阵地已经不足五里,而且对方应该也明确了海汉基地的方位,正在停下来休整,估计很快就会发动攻势了。海汉部署在野外的两个连也随之调整了埋伏的位置,等待敌军主力发动进攻之后,再从外围包抄其后路。
霍格此时其实比罗杰更为着急,前出的探子回报,海汉的移民村没有任何人进出,周围的农田也完全没有人迹,很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已经让民众全部回到安全地区了。霍格知道留给海汉准备的时间越多,稍后攻打据点的难度就越大,而且如果海汉将民众全部转移,放弃了移民村,那么他所设想的攻打移民村然后裹挟民众冲击海汉据点的作战计划就行不通了。到时候如果变成对峙的持久战,那处于野外的联军要对付守卫据点的海汉军,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反而会因为后勤补给的问题而难以持续长期作战。
但联军今天一早就出动,渡过海峡之后登陆行军了几十里地,体力方面的消耗也是极大的,要在这种状态下立刻展开攻势,士兵们所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无疑将会大打折扣,而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状况。尽管不太甘愿,但为了确保士兵们能拿出十二分的状态投入战斗,他也只能下令驻足休息片刻,待士兵们体力有所恢复再发动攻势。虽然他自己是一路骑马,但几十里地一颠一簸地走下来,也同样累得够呛,下马的时候都是由勤务兵搀着胳膊以免腿软摔倒。
霍格所率领的先头部队有大约八百人的规模,集中了几乎全部的雇佣兵和数百名柔佛新军士兵,可以算是这次攻入星岛的联军中最为精锐的力量。霍格希望能集中主力一举攻破对手的防御,最好是能在巴蓬带领的后续部队赶上来之前就击败对手,也好让这些愚昧的土人见识一下英国人作战的厉害之处。
“休息得差不多了,整队集合!”霍格面对绘制有海汉据点建筑大致分布的草图,默默地琢磨了许久,直到副官过来请示,他才起身下达了作战命令。
这份草图是东印度公司和柔佛国费了很大的心力,花了很多手段打探消息,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整理出来,也是目前联军手上最详细的一份地图了。按照地图所示,联军即将攻打的移民村分为东西两片,而中间则是一些驻地民政机构,在其后方有一道小河,小河以南便是军事据点和港口了。只要攻下移民村,那至少可以以此来建立阵地与海汉军继续交手,运气好一波就推过河去,把海汉人直接赶下海。
但如果攻不下移民村,联军就只能在野外构筑阵地与对手周旋,这可并非易事,而且霍格也并不看好柔佛新军的野外作战能力。真发展到这样的局势,那可以算是相当被动了。当然霍格并不会认为联军连个移民村都打不下来,即便是海汉人现在察觉到不对,开始调兵遣将,短时间内他们也无法将一个村落变成军事要塞,而联军可是提前许久做过多次有针对性的演练,要是连个移民村都打不下来,那他和巴蓬也不用回去交差了。
联军在步出丛林后,前方出现了大片农田,目测至少在千亩以上,其中大半都是种植了水稻,剩下的农田中则是栽种了各种瓜果蔬菜。不过这个时节的水稻仍是青苗,想靠这里的农田获得粮食补给是不可能的。倒是还有一些散养的鸭鹅,此时依然在田野中游荡。而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果然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旷野中一片寂静,远处的村落也是连半点炊烟都没有,宁静中透着几分令人不安的诡异。
但霍格并不会被这场景给吓住,他在确认了远处村落的方位之后,便立刻下令发动攻势。队列中的鼓手敲响战鼓,士兵们保持着战斗阵形,开始朝着远处的目标缓缓推进。
虽然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并无敌军踪迹,但这段行程也并不顺利,遍地的水稻田瞬间就变身为路障,横亘在联军与目标之间。为了保证战斗阵形不致散乱,士兵们只能保持队形从稻田中踩过去,当下泥水四溅,不少人脚上的鞋直接陷在了泥里,顿时就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霍格当然也将此看在眼中,但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让士兵打散队形从田坎上行进显然是行不通的,一里地之外就是海汉的村庄,难道就让士兵们以散兵方式往里冲吗?霍格就算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也不敢如此托大,海汉人可不是只会使用冷兵器的土著,听说其火枪兵也是相当厉害的,如果村中藏有伏兵,那以散兵队形冲进去就无疑于自杀了。稳妥的办法,还是排成整齐的攻击队形平推过去,用火枪齐射摧垮敌人的防线。
不得不说,霍格的作战思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错误,这个时代的火枪兵主流战术仍是由枪手在长矛手掩护下完成齐射,而纯火枪兵组成的线列队形和排队枪毙战术,只有极少数的精锐部队才能运用自如。东印度公司和柔佛组成的联军显然不在“精锐”这个范畴以内,所以能在战场上采用的攻击方式也就是传统的战法,这已经算是冷热兵器相结合时代的最佳战术了,何况霍格还很周到地替步兵们在前沿增加了一道大盾组成的掩体。霍格相信自己指挥的联军即便是撞上兵力相当的葡萄牙或者荷兰的武装部队,也丝毫不会吃亏。
霍格对海汉的作战方式缺乏了解,除了知道海汉军中大量装备火枪之外,其他的信息就几乎一片空白。这也导致他在制定战术的时候认为海汉的战法应该也与己方类似,根本料想不到武器性能的优势让海汉军的作战方式已经大大地超前于这个时代,并不会出现他所设想的双方列阵正面对决这样的战斗场景。在沉默无声的村落中,海汉军正在耐心地等待联军踏入射程,然后便会展开一场屠杀了。
虽然指挥部队前行的鼓点一点未乱,但在稻田中踉跄前行的联军队伍却不免已经开始散乱了,有人甚至停下来蹲在泥泞中找自己的鞋子。霍格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图,上面可没有标识出这么大片的稻田。他忽然有一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急于发动进攻,而是让侦察兵探查农田的边际,是否有适合更适合进军的路线,以绕开这些该死的稻田泥坑。
然而部队已经压上去了,这个时候再终止攻势让士兵们回头,不免会挫伤锐气。而且霍格心里终究还是抱着一点侥幸——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海汉人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组织军队,选择避而不战,联军很有可能就这么直接攻进村子了。
但作为先锋上阵的这些联军士兵们可没有霍格这么乐观,当他们好不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村庄,就发现所有能够进入村子的路口全都被树干、乱石和土包给封住了,而那些朝向村外的房舍墙面上,却有不少碗口大小的窟窿,高度几乎都是一致的,让人看了心生不解——说用来藏光,位置偏矮了一些,说用来通风,旁边就明明开了有窗户。
正当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从这些窟窿中和路口的障碍物后面突然架出了不少枪口,带头的英国军官反应倒是很快,立刻下令盾牌手掩护,火枪兵进入战斗位置。而在他下令的同时,对面的枪口便齐刷刷地喷出了火光。
“海汉人抢先动手了?”在后方观战的霍格对于这个突发状态有些诧异,他以为不设防的村庄原来还是埋伏了海汉军在里面。不过他倒也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双方相距还有一段距离,根据他的经验,在这种距离上火枪的命中率基本是靠人品,这么零散的火力输出,而且自己这边还有盾牌保护,当然可以大大地降低被弹丸击中的几率。海汉人虽然先开火,但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优势。
可实际状况与霍格的预计却有一些出入,从村庄中射出的子弹全都笔直地射向了站在农田中联军士兵。尽管盾牌手已经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结成盾墙,但仍有数名士兵的身上绽出血花,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泥泞中。
“射击!”指挥他们的军官大声下达作战指令,一阵枪声响过之后,火药燃烧的烟雾弥漫在阵前,让士兵们根本就看不到前方的目标了。但从烟雾中穿射过来的子弹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息,就连前方竖起的厚重盾牌也无法阻挡,已经有好几名盾牌手就这么抱着自己的掩体扑倒在稻田里。
罗杰在前几天的侦察中确认了对手的盾牌阵之后就在考虑破解的办法,用火炮自然最为简单粗暴,但罗杰并不希望一上来就将自己手里的牌全部出完,大杀器自然要留到关键时刻再用。回来与手下军官们商量之后,罗杰作出的决定是让狙击手来担任这个攻坚任务。
狙击枪的射程和威力都要远远超过制式步枪,在同样距离上的穿深也有明显的优势,普通步枪子弹可能无法射穿的盾牌,狙击枪却可以轻易制裁,而且盾牌这个目标硕大,狙击手们甚至根本不需要瞄准镜,仅凭枪上自带的标尺就能打中了。
联军士兵只知自家的步枪在一定距离上射不穿这种防护大盾,却根本想不到对手竟然有强力破甲武器,打穿盾牌之后依然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几乎每一枪都会在联军战线上破出一个缺口,露出后面毫无遮掩的士兵。而海汉兵的射击只要瞄准这种不断露出的空档,就可以保证有非常高的杀伤率。
霍格派出试探的先锋部队只有一百余人,而前方的盾牌也就二三十块,交火片刻之后就倒下了一半,这掩护火枪手的功能自然也大打折扣,连带着火枪手也有数人被杀伤倒地。负责指挥的军官被己方射击的烟雾挡住视野,根本就看不到对面的状况,但他见己方的阵形已经开始大乱,连忙大声下令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