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两三天之前有人告诉许裕兴,漳州城内会接连出现武装对抗官军的状况,那他绝对会认为对方是昏了头。近些年来一直处于许家掌控之下的漳州,早就没人敢跟许家对着干了,即便是对许家心怀不满的人,也很难生出与许家武力抗争的念头。
漳州城外的厦门岛驻扎着整个大明规模最大的一支水师部队,报给朝廷的编制是三千人,但实际兵力已经近万,拥有各级别战船百余艘,而且每年都还在不断扩编,其实际战斗力在东亚地区足以排到海汉海军之后的第二位了。
此外还有镇海卫下辖的数千陆军,部署在漳州府各地。其中有不少部队都是曾经随海汉军到海外作战,其丰富的实战经验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明军中也算是罕有。
而漳州城内除了近三千城防军之外,还有许心素的近卫部队,这些武装部队都算得上是福建明军的精英,除了海汉之外,恐怕整个东亚地区都很难再拉出一支部队能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击败许心素的人马。
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漳州城,说是大明沿海地区最为安全的城市也不为过,但这地方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是震动全城的大事。走私武器、有锦衣卫参与、武装对抗官军,这任意其中一项单独拿出来都不是小事,而这些因素全部凑在一起之后,所爆发出来的乱子的确是让城内很是混乱了一阵子。
许裕兴知道自己作为情报机构负责人,毫无疑问对当前出现的局面负有一定的责任,在海汉提出协查要求之前,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城内有人在策划如此之大的阴谋。设想一下,如果海汉没有提出要求,任由这些人在城内准备停当,实施他们的计划,那全无防备的许家还真有可能会被打个猝不及防。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开始调查相关线索的时候,城内的这些敌对人员仍处于准备阶段,锦衣卫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使用火枪的培训。而城防军及时地封锁了城门了,切断了对手潜逃出城的路线,这也是让之后的抓捕变成了瓮中捉鳖。
昨天料理完锦发号之后,许裕兴一度认为城内的敌人已经抓捕殆尽,剩下的工作只是搜集物证和审讯俘虏,但没想到一夜过去,今天就又出了这么严重的状况。许裕兴这次可就不敢再托大了,老老实实地与许甲齐先部署好外面的包围圈,而且对可能还会出现在漳州城的其他突发事件采取预防措施。
在对正福记的行动开始之前,许甲齐便已经下令在漳州城内实施更为严格的临时军事管制,暂停所有的进出城申请,并在许心素府邸周围增派了部队,确保不会有让危险分子混入其中的机会。
而全程跟进调查工作的金鸣则对目前的状况颇为兴奋,海汉方面一直想要找到的武器走私活动中间人,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现出真身来。
为了能够尽快攻破正福记完成抓捕,这次发动的攻势不仅仅只是从正门展开,在院落另一头的后门也在同时发起。不过相对地势较为开阔的正门,位于一条窄巷中的后门很难让火枪兵展开队形实施火力压制。在破门之后里面也有零星的开火,而外面却很难展开有效的反击,因此进展远不如前门的攻势顺利。
指挥官发现进攻不利,也只能让盾兵将大盾顶在门口,吸引对方开火,这样至少还能消耗对方有限的弹药。如果对方的射击中断,那就伺机强行推进。
这种策略虽然比较被动,但却十分管用,因为前门的防御压力更大,里边的人只能在后门简单布防,而枪少就意味着每次开火之后的间歇时间会拉得很长,这就足以让攻方抓住时机了。
在前门还在对院子里的抵抗进行火力压制的时候,后门这边的城防军已经抓到了对方的开火间歇攻入了正福记。虽然里面的人也试图再进行反抗,但拥有兵力和装备优势的城防军还是迅速瓦解了他们的垂死挣扎。
后门一破,这正福记里原本就不周密的防线立刻就崩了。而此时前门的抵抗也吃不住城防军的密集射击,加之听到后方传来的枪声,里边这些人也很难再集中精神抵抗大门这边涌入的城防军了。
相较于有好几进院子的锦发号,正福记这个地方就小多了,收拾残局也相对更快一些。在这场短暂的交手中,院子里有十二人被城防军直接击毙,另有七人被俘。此外在对各个房间进行搜查的过程中,城防军也发现了这里有焚毁纸张的痕迹,从其残余的热度来看,这应该也是刚刚才被烧掉的一些书面资料。
虽然看起来似乎又慢了半步,让对方有时间销毁了关键资料,但随后在核实俘虏身份的时候,他们却发现了一个大收获。
原本以为不在漳州城里的锦衣卫百户孙永军,居然就在这几名俘虏当中。尽管他并没有身着锦衣卫的制服,而且还满身血污十分狼狈,但许裕兴却是一眼就从俘虏中把他给认出来了。
“百户大人,你真是让我们好找啊!”许裕兴主动走过去,蹲到孙永军面前,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听你的属下说,你前几天就离开漳州城了,在下还以为再没有机会与百户大人当面道别了,想不到还能在这地方见面!”
那孙永军看了许裕兴一眼,也没有说话,慢慢垂下头去,似乎也是对当下的状况认命了。
在正福记抓到这条漏网之鱼,基本上就坐实了锦衣卫与正福记的关系,接下来就需要查明这正福记究竟是不是向大明运入武器的中间人。就算有一些物证已经被他们销毁,但既然已经查到这里了,那就仍会有其他可以进行调查的方向,比如这正福记名下的产业、船只、仓库等等,并不是烧掉几本账册就能全部掩盖过去的。而正福记过往经惠丰号提走的那么多的银子,应该也会有去处可查。
“恭喜许大人,此番抓获锦衣卫头目,收缴大量火枪,可谓是大功一件了!”金铭很是知情识趣地吹捧了几句。
许裕兴倒是没有因为这番吹捧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自己之前处理本地安全问题的失误疏漏远大于功劳,如今这些抓捕行动只能算是将功补过的补救措施罢了。
许裕兴连忙应道:“金大人过誉了,在下职责所在,都是分内之事罢了。此次多亏金大人提供线索,指导调查,否则若是让这些家伙再酝酿准备一段时间,非出大事不可!”
“这些凶徒所谋甚大,如今这两处地方被捣毁之后,消息肯定会很快传开,我们要抓到他们背后的真正主谋,须得抓紧时间才行了!”金鸣吹完之后立刻便转回到正事上,提醒许裕兴后续的调查工作必须要尽快进行。
许裕兴道:“金大人说得是,不过这孙永军身份特殊,在这里提审恐怕多有不便,还是将他带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再审比较好。金大人可愿一同提审此人?”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金鸣笑着应道。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城内某间阴暗的密室内,许裕兴和金鸣坐下来开始审问这名锦衣卫头目。
当然孙永军此时的状态就不像他们那样从容了,他双手双脚都被镣铐固定在了一个竖立的木架上,整个人呈现出一个“大”字姿势。而在他旁边是一炉烧得火热的炭火,里边插着数支铁枝,以及两名赤着上身的行刑壮汉。
“孙百户,孙永军,我其实从未想过会跟你在这样的状况下见面,这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我相信你会走到这一步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但其实当前的局面还有救,只要你愿意与我们合作,老老实实地招出你所知的一切信息,你还有机会以孙百户的身份走出这个地方,继续当你的锦衣卫。如果你有什么其他条件,比如说银子,也可以说个数目出来,我们都可以慢慢再商量。”
许裕兴一开始并没有下令给对方上刑,他还是希望能够循序渐进,最好是能用交换条件直接说服对方放弃抵抗,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当然了,孙永军如果真的选择招供,许裕兴其实也不会再让他回到锦衣卫的岗位上去了,只会将他收押起来作为一个关键人证,今后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比如让锦衣卫低头,彻底撤出福建的几个关键地区。
“事已至此,不用再商量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法脱身了,你干脆给我个痛快,这样大家都省事!”这孙永军开口之后,却是表露出明显的寻死之意,并不相信许裕兴所说的条件。
“我们可不想让你死掉。”许裕兴缓缓摇头道:“至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我知道七十八种办法能让你生不如死,而且全部尝试一遍之后还是死不了,你要不要试试看?”
孙永军没有接这个话头,他也知道许裕兴是自己的同行,而干这一行所特有的阴狠气质,这位许家三少爷是一点都不逊色于自己,撩出这些狠话可不止是口头威胁而已。孙永军虽然已经抱有必死之心,但也不想在死之前被对方再以各种狠辣手段折磨一遍。
“我来说两句吧。”金鸣见对方不接许裕兴的话,便主动开口参与进来:“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海汉国派驻漳州的特别事务官金鸣,这两天在漳州城发动的抓捕行动,便是由在下向许大人提出的要求。”
孙永军看了金鸣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仍是没有接话。
金鸣接着说道:“百户大人可能不太清楚,为何你们在漳州搞的这些小动作,会由我们海汉国来插手。其实我不怕告诉你,关于这些通过特殊渠道流入各地的火枪,我国正在进行追踪调查,而且也掌握了很多信息,否则怎么会一查就查到了锦发号和正福记头上。”
“你们锦衣卫要用这些火枪在漳州生乱,或许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向你们提供这些武器的中间人,也同时在向辽东的清国供应武器,并且清军已经将他们得到的火枪列装部队,投入到战斗之中。孙百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向你们提供武器的人,他们可不是为了帮助你们锦衣卫对付许大人,而是意图要在大明制造内忧外患,趁乱谋利!”
“他们在海汉国谋划行刺到访的外国政要,在辽东为清军提供武器,在江浙挑动民间的盐商武斗争利,在福建让你们锦衣卫出面作死,这伙人可不是你们认为的海商,而是一群躲在背后操纵时局的阴谋家!孙百户,如果今时今日你死在漳州城里,你大概会认为自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和你的手下,整个漳州的锦衣卫,统统都只是受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你以为你不开口就能保守住所有的秘密吗?不可能的,你此时的态度,只是在庇护害死你们的幕后黑手罢了!”
金鸣一番训诫式的发言之后,孙永军的表情果然有所变化,但显然他也还是不太相信金鸣单方面的说辞。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所能接触到的信息面其实很有限。就算只是福建境内隔得稍远一些的地方,都很难实现比较及时的消息传输,更别说他省他国所发生的事情了。
而且金鸣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以他的认知水平,很难在短时间内就消化完其中的内容。比如在大明制造内忧外患的做法,他一时间就难以理解这种行为的目的。
金鸣也不着急,转头对许裕兴道:“三少爷,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这些锦衣卫所谋之事成了,比如说他们使用火枪击伤了许大人,那后续会有什么情况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