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疑问的其实不止是李奈这种旁观者,对于如何处理与安南朝廷之间的关系,穿越集团内部一向也是存在着不同的声音。穿越之初对于应该将安南发展为仆从国还是直接吞并,在内部就曾有过一番争论,而这种争论声一直到当下也都还没有完全得到平息。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各种黑科技金手指,以最快的速度吞并安南,因为相比实力雄厚疆域广阔的大明,安南显然是距离穿越集团落脚处最近的一颗“软柿子”,这个国家甚至还没有独立的语言文字,民众对于国民身份的归属感也是相对比较弱的,进行统治的难度肯定要比吞并大明治下地区容易得多。在吞掉这个国家之后就可以迅速地获得人口、土地、各种生产资源和战略纵深,可以让穿越政权得到一波爆发式的实力增长。
但执委会的态度基本还是偏向于稳重的做法,认为以现有的实力,想要在短期内实现对安南的吞并和统治有点不切实际。安南国国土南北两端相距超过1000公里,不管是民政管理还是军事防御,以海汉目前的状况都不太可能对面积如此之大的地区实现完全统治。而且安南这个国家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跟元明两个强大的帝国都真刀真枪地干过,如果海汉想要以武力施行吞并,那势必也会激起强烈的反抗。
虽说执委会相信民团的战斗力不会输给中南半岛上的猴子兵,但手底下终究就这么几千人,集中到一地难免首尾不能兼顾,分散兵力撒下去又无法发挥集团作战的威力,届时极有可能会重蹈另一个时空中某灯塔国在中东地区陷入治安战泥潭的悲剧。不管不明真相的群众怎么鼓噪法,但执委会对于自身的实力还是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每次对安南的大型军事行动都得花好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作战前准备,完成既定目标之后立刻就撤,而这还仅仅只是局部战争而已,真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灭国之战,海汉民团暂时还不具备这么强悍的实力。
以顺化为例,虽然民团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打掉了这座号称安南第一雄城的大型城市,并端掉了南越阮氏朝廷的根基,但也基本用光了前几个月准备下来的作战物资。民团军在顺化城里倒是捞了个盆满钵满,但想要把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还是得需要时间来把缴获的真金白银转换成粮食、武器和弹药才行。
战场上的胜势并不代表着彻底的征服,攻城跟统治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以顺化城的规模,如果要按照胜利港的模式来进行统治,那么除了要在这里驻扎至少两千人左右的民团军,用以维持日常治安和对外防御,还得要调来至少两三百人的归化民干部团队,来对顺化乃至周边区域内数万民众进行管理。显然人力资源部门并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储备可用,而在当地大面积启用未经鉴别的带路党或降臣,在执委会看来同样也是不够安全的做法。
尽管手里掌握着超越时代的天顶星科技,但无论是物资供应能力还是管理人员储备,现在的海汉实力都还远远不够去吞并安南这样一个国家,甚至在可以预见的年限中,直接吞并安南的可能性也并不大——有朝一日海汉有实力在海南岛之外建立真正意义上的统治区,首选的目标肯定仍是同根同种的大陆,而非安南。
对于安南,执委会的态度仍是坚持目前的做法,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通过各种渠道对其进行渗透并逐步建立起影响力,让统治阶级对海汉保持足够的敬畏和依赖,并在其民众心目中慢慢塑造出海汉“****上国”的高大形象。当然,这中间所要使用的措施就相当多了,复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准备一场战争,而实施起来也是经年累月的长期任务,没有办法一蹴而就。
施耐德也没有细谈执委会的策略,就蜻蜓点水一般随意提了几个要点,李奈与阮经贵都是头脑精明的人物,举一反三之下,自然就明白了执委会的谋划之大。阮经贵虽然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却早就翻腾起来——海汉虽未有吞并安南之心,但他们想要的东西可远远不止是一个安南而已!
“既然执委会对安南没有更多的想法,那这武器卖得越多,安南对海汉的依赖也就越重了!”李奈很快就想明白了为何海汉还在加大对安南出口武器的力度。
施耐德点点头道:“安南国模仿我海汉的军制建立新军,装备的也是我海汉的武器,所有的新军军官都要在我海汉办的军校接受培训,在学习作战技能的同时,也在接受我们向他们灌输的各种意识。安南并不具备自行生产武器的能力,只要我们切断了武器供应,安南新军的战斗力就会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他们想要花巨资采购我们的军火,那就会在经济贸易上更多地倚重于我们,而我们也可以以此为交换条件,向他们提出更多的要求,比如开放通商口岸,给予海汉籍人员治外法权等等。总之只要打开一个口子,我们就有很多的办法可以让安南慢慢地变成一个听话的助手。”
阮经贵毕竟还是安南出身的人,听完施耐德这段论述之后还是有些不服,便忍不住反驳道:“安南国鼎盛之时与元、明两国交战,虽实力处于劣势,但最终还是战胜了对手。海汉武器厉害是真,但当初没有装备这些武器的安南军,不一样战果累累?执委会若是觉得这样便能控制住安南的军队,未免也有些太托大了吧?”
施耐德笑道:“安南国内抱着你这种念头的人,现在应该还有相当多,不过这没关系,时间会证明我们谁对谁错。还有一件事你大概是忽略了,像安南这种拥有漫长海岸线,主要城市又都在临海地区的国家,如果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永远都别去想什么自立门户之类的打算!”
施耐德这句提醒让阮经贵顿时醍醐灌顶,立刻便想通了海汉人的真实打算。海汉人在安南所设立的据点,算上还没有开始实施的南方四港,全部都在海岸线上,而安南军方最为薄弱的力量便是水面部队。南越地区的水师几乎已经被海汉战船清剿得一干二净,水师俘虏特别是其中的指挥人员,全都被作为抵债物运到了三亚。北越地区稍好那么一点,至少现在还有一些运兵船和货船可用,但相比海汉人那些专业的重炮战船,北越所谓的水师战船其实跟普通民船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在海汉人的火炮面前也就是一堆堆漂浮在水面上的烂木头而已。
在对安南的军事援助和合作项目当中,绝大部分都是针对陆军的,与其水师相关的项目有且仅有一条,那就是出售“探险级”战船,然而升龙府现在根本就掏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向海汉人购买战船,即便咬牙割肾买了,也还是养不起这么一支耗费巨大的水面部队——仅仅是战船每年需要在胜利港造船厂维修保养的时间和费用,就足以让升龙府的高官们打消采购的念头了。
在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安南国大概都没有希望建立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强大海军,而在海汉执委会的刻意操作之下,安南未来的军事发展之路很可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跛脚现象,即只有陆军,没有海军,而整个安南的海岸线都必须交给海汉这个盟友来进行保护和防御。这样一来,就算今后安南的陆军能强到逆天,也没办法对机动灵活的海汉海军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反倒是为数众多的安南沿海城镇,都将会一直处于海汉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由于双方在造船、武器制造、海洋作战等多个方面存在的巨大差距,再加上海汉执委会有针对性的安排,安南在这个领域几乎就没有翻身的可能性存在,今后要确保海疆安全的唯一选择就是进入海汉的阵营。而这个阵营可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军事合作的范畴,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必须要跟海汉步调一致才行,然后建立起一个由海汉主导的关系牢固的利益共同体——这种程度大概已经完全超出了李奈和阮经贵对结盟关系的认知,毕竟他们的眼光受到这个时代的局限,对于什么叫做一体化并没有具体的概念。
不能完全理解倒也并不会妨碍二人对执委会高瞻远瞩的敬佩之情,阮经贵不禁叹道:“在下曾闻,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如今在下也总算领悟了海汉为何能以少量精兵,控安南千里疆土,执委会这庙算之精,着实无可匹敌!”
李奈也赞道:“以执委会这方略,安南朝廷那些人就算想破脑袋,恐怕也难有破解之法!高明,的确高明啊!”
议完这个话题,施耐德便取过公文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书递给李奈道:“这些是本月到港的人员委托培训协议书,你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
李奈随意翻看了两页,抬头问道:“都是我李家庄的人?”
“那不废话,别家的人能让你签字吗?”施耐德笑着斥道。
“那我就不用一个一个慢慢看了。”李奈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支签字笔,俯身开始在这叠文书每一页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大名。这支签字笔还是当初他与执委会签署合作协议之后,陶东来送给他的小礼物,为了能够以正确的姿势使用这支精巧的签字笔,李奈还特地向宁崎请教了握笔的手法。当然他也被告知这支笔能够写出的字数是有限的,因此除了在一些文书上签名之外,李奈在日常中基本都不会把这个稀罕玩意儿拿出来用。
在经过近两年的合作之后,海汉与李氏家族的合作项目早就不止初期阶段的贸易和军事了。双方除了都在对方地盘上设置了常驻机构之外,也开展了更为深层的合作,比如李氏家族从去年开始,便按一定的周期派人到三亚来学习海汉开设的某些培训课程。
这些培训课程并不是针对学龄儿童的文化识字班,也不是训练武装人员的军事内容,而是一些专业性较强的课程,比如金融财会课程,就是因为现在“福瑞丰”分支机构越来越多地使用海汉银行开出的银票,而账房先生往往并不了解如何分辨和使用海汉银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财政部和商务部便联合办了班,也不仅仅只面对“福瑞丰”一家招生,其他愿意参与的商家都可自行派人报名。
类似这样的课程还有医疗、农艺、物流、销售等等专业,全部都是自愿报名,虽说培训费用价格不菲,但招生形势非常好。去年上半年第一期的培训班,每个专业只有寥寥数名外来学员入学,现在仅仅只是李氏家族报名参加下一期培训的学员,就多达二十余人,这届培训班的外来学员估计最终将会超过两百人,甚至连葡萄牙人都在金融财会班报了两个名额,因为双方已经议定近期就要在澳门设立海汉银行的分理处。
最初外界并没有太重视这些培训课程,老板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培训时间长达数年的生产技能上,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些短期课程的好处和必要性——想要跟海汉人扩大生意规模,手底下就必须得有人懂得海汉人制定的这些游戏规则才行。
比如为海汉人组织移民,以前都是按人头有返利可拿的,但随着移民规模的扩大,对移民身体状况的要求也逐渐严格起来,有影响工作能力的身体残疾,各种传染性疾病,重病在身的人,都会被海汉这边拒绝接收。为了能够适应新规矩,几家规模较大的经办商便干脆自己雇了郎中,送来三亚接受短期培训,今后在组织移民的时候便先自行剔除掉不合适的人员。
还有一些向海汉出口农产品的商家,现在也开始逐渐在接受海汉农业部制定出的新规矩,所有农产品都要进行分级定价,活的禽畜类还必须接受检疫。这些玩意儿大老板们自然是不屑也没这个工夫去学,花点钱把手下送来三亚接受培训还比较简单一点。
至于物流、销售、金融等方面的培训课程更是不需细说,外来客商想要与海汉贸易模式无缝对接,这几个项目就必须要按照海汉人所制定的规矩来才行。这些课程并没有强制性报名,但所有的合作商家都很明白如果自己不参与进来,那么迟早都会被排斥在以海汉为主导力量的这个贸易圈子之外,而这绝对是每一个在与海汉的贸易中尝到甜头的老板都不想看到的状况。
作为与海汉合作时间最长,合作程度最深,合作范围最大的老牌伙伴,李氏家族这次选派到三亚参与培训课程的人员几乎报满了所有对外招生的专业,甚至连“地质勘探”这种不明所以的新开课程,李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报了名再说——现在看起来似乎派不上用场的专业,说不定以后就会派上大用场。
尽管送这批学员来三亚进修花销不小,仅仅只是学费就得花去两三千两银子,但李家倒是丝毫都没有觉得心疼,对于双方现在合作的生意规模来说,这点钱真的只算是毛毛雨而已。在海汉人所创造的商业奇迹和强力的武装保障面前,李家上上下下都已经被洗脑洗得很彻底,铁了心要跟着执委会走了。说得严重点,如果施耐德现在说海汉准备开始卖牛粪,李奈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先掏钱订个几船再说。
趁着李奈在协议书上一一签字的工夫,施耐德便择要给阮经贵简单讲解了一下专业培训相关的情况。阮经贵听完之后忍不住问道:“那安南国可有学员来此接受培训?”
“当然有。”施耐德对此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我们去年就已经在距离升龙府不远的涂山港设立了海汉银行的办事机构,并且已经开始在升龙府的统治区内推行银票交易,以方便双方的贸易结算。为此我们一直在为升龙府培训金融、物流、商贸等方面的专业人员,现在在我们这里的学员,应该也还有二三十人。”
北边的升龙府事事都走在了顺化府前面,也就难怪南北之争是北方朝廷笑到了最后,阮经贵在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对于顺化府的失败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当初城破之时,阮经贵还和城中大部分人的观念一样,认为顺化府的失败仅仅只是因为武装力量不如海汉民团,但随着对海汉实力的了解加深,他发现自己当初的念头的确有些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