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新华门总统府官邸花园。
袁世凯坐在石亭下面的一张藤椅上,用手杖重重的向地面磕了两下,却发生十分微弱的脆响。此时的他已经白发苍苍,几个月之前还是发福的身躯,转眼间竟然活生生的瘦了三圈,脸颊病态呈黑,双眼深深的凹陷下去,握着手杖的手更是干枯无力。
“都说话呀,愣着这里作甚么?既然来了,就把南边的消息说出来,我这把老骨头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在乎这点挫折?”他双眼用力的盯着面前的几位北洋重臣,语气十分不耐烦的催问道。
一大早段祺瑞、陆建章、孙宝琦这些人就到官邸请见,可是见了面之后一个个又不说话,只是用一副愁容相对。看到这副光景,袁世凯已经知道前线又有不好的消息,他虽然嘴巴上倔强的说着,可是心头俨然如同刀割。
段祺瑞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维艰的说道:“大总统,浙江丢了。”
袁世凯嘴角抽搐起来,手中的手杖隐隐约约在颤抖,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很像发一通脾气,或许这样才能消除一些心头的怨气,可无奈自己的身子骨早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就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拿不出来。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冷冷的开口:“不止浙江丢了吧!说,继续说,还有哪里丢了?”
段祺瑞与陆建章对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难看之色更重几分。
陆建章接过段祺瑞的话,继续说道:“湖南的永州、郴州,江西的赣州都丢了,汉阳也陷落,武汉告急。”
袁世凯身躯徒然一震,好不容易的撑住了身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似平静的说道:“田中玉的中央第一师呢?李纯的五个师呢?湖北新编五个混成旅呢?”
“大总统,”段祺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南军六路大军同时进攻,湘赣鄂三省,中央第一师首尾不能相接,又被敌人的细作破坏了通讯,整个战斗都很被动。万般无奈之下,田蕴山为了保全生力力量,只能下令退守衡阳。目前中央第一师主力尚存,又与湘军部队以及之前广西第一军的余部会合,正在衡阳布下重防,应该还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上中央第一师从两万人已经被打得只剩下一万多人,而段祺瑞只能把话往好的方向去说,多多少少给大总统涨点信心。
袁世凯没有说话,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段祺瑞。
段祺瑞顿了顿,继续说道:“江西发生了一些状况,李烈钧的部将林虎在瑞金一带纠集叛乱分子和土匪,与广东三十八师配合攻取赣州。李秀山一时大意所以才再赣州吃了亏,不过李秀山昨天刚发来电报,誓言坚守南昌,绝不让敌寸步。”
陆建章熟悉武汉的情况,他等段祺瑞说完之后,紧接着补充道:“大总统,湖北五个混成旅到现在只是空番号,完成建制的仅仅只有两个旅,另外第六旅还是张振武、蒋翊武这些革命党人掌握,所以湖北目前只有襄阳的中央第十三师和王占元的两个鄂军师......”
袁世凯激动的斥道:“张振武,蒋翊武!你们这些猪脑子,猪脑子,时至今日还让这些杂碎留在鄂省,王占元干什么吃的,朱泮藻干什么吃的!整整一年了,湖北重镇的五个旅还没有编起来,蔡成勋是饭桶吗?”
段祺瑞和陆建章都不说话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孙宝琦上前一步,语气无力的说道:“大总统,咱们已经没钱了.......湖北五个混成旅的军费半年前就一直拖欠着,到现在都没补上,咱们实在是捉襟见肘了。”
袁世凯吃力的说道:“贷款呢?洋人的贷款不是还有三期没到手吗?”
段祺瑞和陆建章相继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还能指望洋人什么?
署理外交部的孙宝琦十分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大总统,后面三期贷款可能拿不到手了。月初时奥匈帝国王储在塞尔维亚遇刺身亡,欧洲局势已经到了紧张要命的地步,各国都忙着备战,五国银行团内部已经四分五裂,贷款的事一拖再拖,上一期的款项仅仅只到手一半。英国公使前几天跟我说,德国银行上个月就退出五国银行团了。”
“这些白眼狼!一个个道貌岸然自诩信守承诺,到头来还不是欺负老头子我没几天日子了!洋人终归是不可信!咳咳......咳咳......”袁世凯眼中充满了怒火,一时说话过激,胸口禁不住的翻江倒海。
“大总统,息怒,保证身子骨要紧呀。”孙宝琦连忙劝慰道,他与袁世凯是儿女亲家,关系自然要更加真诚一些。如今看着北洋每况日下,袁世凯的身体也日渐不妥,他真有一种山河日落的凄凉感。
袁世凯喘了好几口气,总算缓过神来,他脸色渐渐愁苦起来,一种由内而外的伤悲正在一点一点流溢,自己苦心经营的北洋帝国,没想到在自己还没合上眼之前就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他不可能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来安慰自己,自己再清楚不过北洋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可是最让人痛心的偏偏是手下的人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没有一个人去改变、去觉悟!
“这么说,咱们现在已经没钱了?”许久过后,他嘴唇颤抖的说道,就好像这句话是从嘴巴里艰难的挤出来似的。
“大总统,中央政府一分钱都没有了,甚至连国务员的薪金都开不出来。地方那些还在作战的省市全靠本地军政府的财政在维持,用不了多久只怕......唉......!”孙宝琦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能伤感万分的摇了摇头。
“没钱了,从你们牙缝里省点出来,从你们家的三妻四妾那边省点出来,让下面的人都少抽点大烟......”袁世凯喃喃自语似的说道,话还没说完,他的人仰头倒在了躺椅上,紧紧的闭起了双眼。这一刻他这位名响宇内域外的中华民国大总统,竟活生生的变成一个无助无力的孤寡老人。
他知道自己所说的省钱,下面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只不过是自己在绝望之中寻求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理安慰。可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事先的东西,又能怎么安慰自己呢?这正是他此时此刻内心最痛苦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祺瑞提起一口气,认真的说道:“大总统,俄国公使、英国公使昨天晚上联名送来一封成情书。”
袁世凯依然没有动,只是气若悬丝的问道:“这些洋鬼子又要做什么?”
段祺瑞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俄国公使和英国公使认为,我们现在应该与南方议和,哪怕划江而治也不是不可以,否则南方大军一旦过江,大总统之尊誉与北洋政府之威严必将不复昔往,甚至还会大业中道而陨灭。”
袁世凯忽然睁开了双眼,冷冰冰的说道:“与南方议和?划江而治?这些话究竟是洋鬼子跟你说的,还是你自己心里想的?”
段祺瑞怔了怔,他没料到大总统都衰弱到这等程度,居然仍然有如此敏锐的察觉。他内心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害怕,就好像自己自以为是藏着的秘密被人一眼识破,又好像每当自己站在大总统面前时总感觉一丝不挂。
他之前确实在下面私自讨论过,北洋军节节败退,四川一战伤了元气,湖北、湖南、江西和浙江的大作战更是伤了实力。如今国库空虚,北洋内部势力各自持兵自重,根本再没有跟南方决一死战的可能性。与其继续拖延下去,还不如趁着仍有一副空皮囊的时候跟南方谈判议和,为北洋争得一席容身之地。否则南方大军真的开过长江,只怕北洋连仅剩的一副空皮囊都会化为乌有。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亲自去说,所以必须假借俄国和英国的公使代传,一方面可以增加说服力,另外一方面哪怕惹恼了袁世凯也有后退的余地。
“大总统,这当然是洋人的话,不过诚实的说,我也觉得这个时候该议和了。更何况不止我一个人,如今下面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如果咱们连洋人的都没了,那还能有什么?”段祺瑞语重心长的说道。
“芝泉,你给我记住,牢牢的记住,议和是一回事,划江而治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刚才的话是洋人说的,那是洋人要分裂我们中国,这样就能更容易扩大他们的利益。如果是你说的,芝泉,那你可要背上千世万世的骂名,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的子子孙孙都担当不起。”袁世凯挣扎着坐起身来,用颤抖的手举起手杖指着段祺瑞,就好像是要加重训斥的语气。
“大总统,那您说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从上个月开始直至今日,新华门每天都有辞职离去的国务员,保定军校的蒋百里、北京市长高陵卫、内阁秘书长顾维钧都已经递交辞呈,甚至连内务部总长王一堂、司法部宪法研究司司长张耀增都称病在家。”段祺瑞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