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北风凛冽,寒冷的天气提早把大街小巷的人们驱散回家中。
位于江边庆元公馆院子前面,陆陆续续行来几辆小车,有马车也有轿车。几位客人行色匆匆的从各自车辆上走出,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公馆大院。或许南京城内并没有人知道,庆元公馆是熊希龄北上之后花了重金购置下来的别业,毕竟南京政府成立不久,形形色色政治家们大家都不太熟悉。
熊希龄亲自来到客厅将客人们一一迎接进来,今晚来访的人都是熟人,一部分是进步党内以前统一党的旧人,温宗尧、唐绍仪、林长民都在其中;另外一部分是云贵地方政党的中央官员,有贵州省长任可澄的堂弟任宗元,时任国防部办公厅的刘镇安等等。前前后后一共十多人,看上去颇为热闹。
不过平日与熊希龄关系较好的梁启超,以及昔日统一党元老张謇都不在邀请之列。
众人抵达有先有后,大家都在客厅里先行小坐,饮了半盏热茶驱驱寒,人员到齐之后熊希龄方由请众人到别业副楼的会厅里落座。
熊希龄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郑重其事的进入正题,说道:“今日请诸位来,大家应该知道熊某的用意,诸位在国会在政府里面都是忠贞的民主政治捍卫者,平日也都恪守政治规则。不过前几日的内阁会议,以及大前几日国会会议,让我们在座诸位都看到了一些有违宪法、有违民主政治原则的痕迹。这正是今日我们相聚于此的原因。”
在场众人相互之间唏嘘的议论了几句,脸色态度各有不同,有人激愤,有人叹息,也有人无动于衷,还有人沉思不语。
“从梧州的时候,我等一直都在呼吁民主政治,然而试问诸公,时至今日我等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吗?诚然,如今的南京中央政府是多党共同执政的联合政府,可是真正掌握国家实权的真是我们这些民主党派吗?吴执政在内阁之外独立设置执政官办公厅,将国防部、内务部、新闻部都归属在执政官办公厅,这算是什么政治制度,既不是内阁制,又不是总统制。这完全是吴震之私人想要分权罢了。”熊希龄加重语气又说道。
“不过,我听说在梧州时拟定的政府制度是总统制,如今看来这也并无不妥之处,内阁只是行使政府职能,大执政官是管理内阁的人,理论是合乎情理呢。”林长民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他对目前的行政制度并无不满,因此要说这句公道话。
“自从一开始就是吴震之一派鼓吹总统制,他为了拉拢我们这些民主政党所以又别出心裁的委任了内阁总理。而我们进步党和其他小党派一直坚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内阁制,只有共同掌握发言权才能真正实现民主,在场的诸位当初也有坚持如此意见的,相信大家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熊希龄郑重其事的说道。
“政体问题的确还有商榷的空间,毕竟执政府时期是非常阶段,如今国家统一、内战停止,联合政府人心所向又势在必行,等到国会大选结束之后,正式政治协商会议时再深入讨论政体的问题。然则,在中日矛盾和吴执政前几天的表现上,着实有太多令人担忧的地方。我想,这才是熊部长今日召集我等的用意所在吧。”任宗元帮熊希龄把话题切回到正轨上。
虽然熊希龄对任宗元措辞感到不快意,但不得不承认任宗元是一语点破。从梧州执政府开始到南京中央政府成立,他一直都在致力于文治派掌权的努力,尽一切可能避免武夫当国的局面再次出现。然而就这段时间的观察,吴绍霆显然是阴谋独成一体,打着联合政府、民主政治的幌子,事实上集权于吴绍霆个人手里,这是赤裸裸的独裁倾向。
他不能容忍军人干政的情况死灰复燃,一个未来的大总统是军人出身已经很成问题,如果这次日本发动青岛战争,吴绍霆再籍此加强军权统治,只怕到时候的中国民主又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豪不避讳的说道:“诸公都是明白人,如今已经是民国,自然要以民主至上,若闹到最后还是一人独裁的局面,不仅国家不得进步发展,国际上也会耻笑我们中国政界的消沉。”
这时,唐绍仪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忧虑的说道:“不可否认,吴执政有些做法确实大失体统。外交之时大执政官有权过问,可若什么事都由大执政官办公厅来做,做完了也一声不吭的交代一下,那还要我们内阁各部作甚?”
林长民沉思了一阵,缓缓的说道:“关键还是权力分配的问题。我听说日本政治同样有文治派和军事派的斗争,军权一旦膨胀起来,那可真是祸患无穷的政治灾难。日本能够稳定的发展,是因为文治派和军事派能相互制衡。可我们现在呢?基本上大权都掌握在大执政官手里,非但如此,大执政官还不满足的干涉部阁的职能,这是一边倒的情况呀。”
熊希龄严肃的说道:“不难想象,现在吴执政还需要保持民主政治这个招牌,所以才跟我们能走到一块,可谁能担保他能由始至终的对我们和颜悦色呢?假若这次青岛事件,吴执政没有跟德国人交谈归还主权之事,我们该如何处置此事,或者说,吴执政会听凭国会的处置吗?到时候撕破了脸,谁知道这年轻人又会干出什么事来。”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不同程度上的认同,毕竟吴绍霆之前在处理问题的手段上一直欠缺口碑,动辄就以军队来处理矛盾,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温宗尧沉重的说道:“军权主义迟早会愈发不得控制,这次青岛战争如果真的打起来了,咱们原本就脆弱的国会制衡权只怕越来越没有力道。今后的路子该怎么走,只怕只能由吴执政一个人说的算了。”
熊希龄深刻的点了点头,强调的说道:“为了民主政治,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理。如今国会大选还未尘埃落定,大总统的竞选更是没有定期,关于国家立法提案和政治形式都有待商榷。虽然这些东西在吴执政面前可能不足一提,可对于我们来说是仅有的制衡手段。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制造更大的声势和舆论压力,甚至若有可能的话,还要提出另外有力的大总统候选名单,用我们的能力来维护民主真义。”
林长民沉吟的说道:“用国会大选和总统国大选来制衡,只怕未必真有效果,更别说还有其他大总统候选人。如今吴执政在国内声名远播,虽然年纪轻轻,可是这一路经历过来也不比我们少,当初在南方若不是吴执政振臂高呼,也未必会有今时今日的南京政府。大总统的人选非他莫属了。”
唐绍仪说道:“秉公的意思是事在人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制衡未来大总统的权力,通过合法手段限制军权的膨胀,我们中华民国的前景可就不明朗了。”
熊希龄点头说道:“少川兄真是一语中的。正式国会成立和大总统竞选是我们目前要争取的第一步,如果这一步我们都走不下去,那接下来还能走哪一步呢?不管吴震之是什么想法,我们要么逼他就范,要么逼他现形,前者自然皆大欢喜,后者我们只能殊死一搏,寄希望于全国民主志士能团结一致最最残酷的抗争。”
“原来如此……”
“秉公所言极是,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我们应当表率为先。”
“一定要遏制军权,一定要建立民主政治的根基。”
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响应,一个个都是慷慨激昂的样子。然而在他们当中,谁也猜不透彼此的心思,就连自己的心思都未必是真心实意。制衡军权说的好听一些是捍卫国会和内阁的权力,然而说的更直接一些则是在座等人希望巩固自己的权力甚至扩大自己的权力。
自此之后,熊希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庆元公馆召开聚会,商议巩固文治派对策和决定。而“庆元会议”也逐渐成为南京中央政府内部的一个派系组织,虽然与会者来自不同党派和政治团体,不过他们却有共同的政治诉求以及针对性对象,反而正因为庆元会议的多党性,让这个派系组织的影响力快速扩张开来。
他们不仅是在中央政府努力营造制衡的权力,同时还提出了“地方政府影响效应”的发展理念,企图先在各省地方培养势力,牢牢掌握地方政府的大权,以此来响应中央官员的号召,共同抵制军权主义。
在庆元公馆隔着一条街道的正对面,一栋三层高的骑楼下面,身穿着黑色大衣的青年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慢条斯理的踩了一脚。他长长的吐出了烟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领子,转身拉开了身后的一扇拥挤的楼梯小门,快步来到二楼。
一阵风吹过,将先青年男子踩灭的烟蒂吹了一个边,借着骑楼昏暗的煤气灯可以看到,烟蒂根部模模糊糊的有两个字:军供。
青年有规律的敲响了二楼的房门,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里面是一名穿着棉长衫的中年人,侧身让青年走了进来。整个房间很拥挤,摆满了许多书籍和杂物,不过在靠窗的地方架设着一台望远镜,可以直接看到庆元公馆的动静。
“怎么样,都记下来了?”中年人问道。
“嗯,一共十三个人,其中我认识的有八个,另外五个也应该是国府里面的。”
“先把名字写下来,我这就上报到局座那边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