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白眼,总司令带着部下好不容易上了半山峭壁前站定,仰头一望,那火神庙还高高在上,烟雾缭绕,锣刹声声,和那光秃秃的山坡一比,倒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唉!这山上就只剩下草了,连一棵树都看不见。这么大的太阳,连块遮荫的地方都找不到。”
张激扬在一旁叹了一声,他是死皮赖脸的跟来的,说是要保护总司令,可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想跟着一起游玩,而且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时政宣讲队的女宣讲员,就算是瞎也能看得出,他是想假公济私了。
对于张激扬的心思,赵北看得清楚,但也没有点破,毕竟,有一个活泼靓丽的少女陪同,这旅途也增加了一点秀色,“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虽然那女宣讲员做丫鬟打扮,未施朱粉,不过倒也养眼,正好做他“赵掌柜”的贴身丫鬟,再说了,时政宣讲队就是联系社会底层的重要纽带,多出来走走也是有好处的。
“环境保护意识太差!”
赵北哼了哼,说个新鲜词。其实自从进了富顺县境,他就看到了那江岸上光秃秃的山,为了煮盐,这里的居民已经将附近的林木资源充分利用了数百年,不惟富顺一县是如此,这远近的各乡各县大抵都是相同景象,植被稀疏,荒山秃岭,一派黄土高原模样。
火井虽好,但不是到处都,而且火井有旺有欠,气足火旺的井固然用不着柴薪那些气欠火弱的井却要和着柴火烧,不然的话煮盐效率太差,火井如此别提那些没有火井可用的盐场了,如此一来,盐商自然将附近的林木资源充分利用起来百年下来,硬生生将川南山地变成了黄土高坡,一到雨天是满地泥浆就是山洪爆发,肥得是少数盐商,却苦了阖县百姓。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锡良督川时就大肆征收林捐尔巽督川之后更是鼓励百姓植树造林,只是见效大,在这样一个瞒上欺下的时代,再好的政策也会变成吏敛财的手段,赵尔巽再精明,也斗不过那帮财迷心窍的官员和盐商。
“以后不能再盐了这井盐的开采方法要改改,而且用火煮的办法效率太低。”赵北接着说道。
张激扬和朱大牛都有些奇怪盐不用火煮,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能将咸盐从卤水里淘出来?难道是像海盐一样铺场晒?
两人没问北也没,只是望着那满目荒凉连连叹息个时代,人心不古,都想着给自己捞好处,公益事业却无人关心,或许这也是末世的特征之一吧。
“继续走吧。站在这里也是晒阳。到了山顶说不定能进庙里歇歇。”赵北举起手里地那根明棍。向山顶指了指。
但众人到了山顶。却发现根本进不了神庙。由于进香地香客太多。那火神庙前站得是人山人海。许多进不了庙里地香客甚至就在庙外头磕头烧香。只有那些抬着猪头、山鸡地香客才有资格另排一队。由庙祝引导进庙。
“早知道。咱们也抬个猪头。至少可以进庙里瞧瞧光景。”田劲夫抹了把额上地汗。发起牢骚。
“那边有个茶摊儿!”那个假扮丫鬟地女宣讲员指了指靠西一侧。众人举目望去。见那山颠边果然摆着几个茶水摊儿。除了叫卖茶水之外。还兼营糕点。一些马扎、小桌也摆得满满地。和后世地旅游景点地情形差不多。武汉地黄鹤楼风景区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只是更有秩序些。
赵北带着众人走了过去。选了个茶水摊坐下。点了些茶水、糕点。田劲夫、朱大牛在他左右落座。其他人则分散四周。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这里地人。右手探在腰间。随时做好了拔枪准备。
茶摊上还坐着些茶客。从打扮来看多数是盐业工人。都是进香之后歇脚地。一些人喝了茶后便下了山。另一些人则端着茶碗大摆龙门阵。看样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山地。
“啷个戳戳,赵尔巽那龟儿脑壳壳被银疙瘩砸瘪喽,啷个要跟共和军死磕,害得盐场关门,哈儿一个!”
“哈儿不哈!而今眼目下,他赵哈儿还不是在成都吃香喝辣?白花花的银疙瘩一箱一箱的堆成山,一顿花酒的钱够你买一二十个堂客的。”
“要买堂客,也要买那些共和军宣讲队的堂客,一个个又会唱又会跳,赶上城里的川戏名角喽,硬是要的!”
“你个龟儿做啥清秋大梦,人家共和军的那些妹儿不卖!你要强买,人家撩起一腿,大脚片把你个龟儿揣到江里头去!”
……
四川方言倒是挺有趣的,这对看了不少四川方言电视剧的赵北来说不是障碍,但对于田劲夫、朱大牛等人来说就有些艰难了,好在警卫营里有个新兵是四川人,站在一旁为两人解说,倒也听得有滋有味,只是那名假丫鬟的女宣讲员有些尴尬,红着脸躲在张激扬身后。
那个充当翻译的四川新兵名叫秦四虎。
秦四虎是成都府崇庆州人氏,祖上世代务农,虽说是小户出身,吃不上什么大鱼大肉,可这秦四虎却生就了一副好身板,不过区区十八岁,却是人高马大,足足一米的个头,不要说在四川,便是在国也算得上彪形壮汉,仗着这副身板,他才敢殴打强抢民女的官差,结果被栽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打入死牢,后被押到成都关押,若非是共和军杀到成都府,恐怕就是一个秋决的下场。
成都光复之后,共和军整顿狱政,秦四虎和几位袍哥狱友一起被放了出去,青年人单纯幼稚易被人哄骗,在狱里的时候被那几个袍哥一撺掇,秦四虎就拜了山嗨了袍哥排行老,出狱后做了帮主的贴身保镖,整天跟着一帮混混儿到处瞎混乐不思蜀,后来端锦那帮人策划了铁路公司哭街事件,惹恼了总司令是一声令下,对成都的各个袍哥码头、公口来了番搜山拣海,很是抓了一帮“满清走狗”,秦四虎所在的码头也被共和军捣毁主逃到外地逼风头,秦四虎衣食无着,只好投军,由于身材高大,他被直接调去了特战营。
本来,朱大牛很喜欢这个憨直的新兵没等他高兴几天,总司令一纸调令又将这个秦四虎调到了警卫营,朱大牛很是郁闷打听才知道,这都是卫队长田劲夫进的“谗言”。
自从上次在汉口龟山校场被特战营“伏击”之后劲夫一直耿耿于怀,时刻不忘将这场找回来,于是经常带人去特战营,打着总司令的幌偷师,某日田劲夫带着手下去特战营校场“偷师”,瞧见秦四虎的身板,一时惊为天人,亲自试了试他的力气后便向朱大牛要人,但碰了一鼻灰,只好回去找总司
撑腰。
赵北好奇之下将秦四虎叫到跟前,发觉此人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虎背熊腰,穿上军装往身边一站,倒是威风凛凛,如果再配一副墨镜的话,整个一健美先生加职业保镖的形象,一时也乐了,便将秦四虎调到卫队,充当贴身保镖,专门吓唬人用。
此次赵北微服私访,也将秦四虎带在身边,刚才众人上山的时候没捧香,之所以没被盐工们扔下山,多半也是这个“健美先生”的功劳。
秦四虎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也只会说四川话,给田劲夫、朱大牛做翻译的时候也是颇为费劲,连比带划,累得是满头汗。
看到秦四虎的狼狈样,赵北放下茶碗,拿明棍磕了磕桌面,说道:“四虎啊,你也别费劲了,喝你的茶,他们听不懂川话也是活该,都入川这么久了,居然连本地方言都听不懂。”
“听是听得懂一的,就是俚语太多,一时明白不过来。”
田劲夫“嘿嘿”一笑,端起茶就往嘴里送,喝了两口,扭头向山下望了望,抬手一指,说道:“掌柜的,你不是要看盐场吗?瞧,那山下就是。”
赵北站起身,山下望去,果然,那山后就是丘陵,几座规模颇为壮观的盐场就隐伏在那连绵起伏的丘陵脚下,工棚、天车,火井、盐井,都历历在目,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细节。
“望远镜!”
赵北手一伸,张激扬急忙从背着~裢里摸出牛皮望远镜盒,抽出一架双筒望远镜,递了过去。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土财主举着个西洋望远镜远眺,这景象确实有些怪异,立刻就引起了一些茶客的注意,川人爱热闹,于是纷纷挤了过来,张着嘴瞅着赵北手里的那望远镜嘀咕。
田劲夫和朱大牛急忙靠了去,分开围观总司令的百姓,一左一右护持在身边,哼哈二将一般。自从端锦策划的那次未遂刺杀事件后,总司令的安全成了目前共和军高层关注的重点,本来蓝天蔚是反对总司令微服私访的,但架不住总司令的兴头,所以出发之前特意命田劲夫、朱大牛立下军令状,如果总司令少了一根寒毛,就拿他们是问,两人自不敢尝试军法。
赵北放下望远镜,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观百姓,于是微微一笑,将那望远递给一个青年盐工,说道:“这叫望远镜,洋人的玩意,有趣的很,你也瞧瞧?”
气氛立刻热烈起来,一众盐工你争我抢,拿着望远镜过瘾,一旁的张激扬等人却是看得提心吊胆,那望远镜是正宗德**用望远镜,带分化刻度的最新产品,刚刚随着军火从武汉运到,全军就那么几十架,如果摔坏了,那可叫人心疼死了。
“喔!连盐锅坝都看得一清二楚。”
“王老菜那个哈儿,又在天车上晒太阳。”
……
盐工们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才消停下来,将望远镜还给赵北,拉着他摆起龙门。
“先生是哪里人?”
“湖北人,来本地经商。”
赵北笑着说道,向张激扬使了个眼色,张激扬心领神会,招呼茶摊儿掌柜添茶斟水,几盘灯草糕也端上了桌,片刻就被抢了个干净。
众人情绪更高,将总司令围住,你一言我一语,犹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田劲夫等人的神经却是绷紧了,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应付局面,原本散在四周的卫兵也都收拢到附近,阻止更多的人靠拢过来。
“这望远镜是个啥道理?洋人的玩意就咋就那么好玩儿?”
“其实啊,这望远镜早在明代的时候咱们国人就会造了。”
“那现在咋不会造了赖?”
“这个就要说到满清朝廷了,其实也不是不会造,内务府也是造过的,只不过只给皇帝玩,连将军都玩不着。……”
……
趁着这机会,赵北为众人普及了一下历史,并很快将话题转向他更关心的方面。
“诸位多是这富荣场一带的盐工吧?想必对这盐政很熟悉喽?”赵北问道。
“富荣场俗话‘十人盐’,不要说我们,便是这山上的男男女女,十个人里就有个靠盐吃饭。”
“先生是不是打算做井盐买卖?要做买卖,先得花银买盐票。”
“过去是向朝廷买盐票,现在嘛,只怕要找共和军买喽。”
“未必!共和军要建共和,这盐票嘛,只怕要换成共和票喽。”
“盐票要换,那大洋据说也要换,上头都要印上‘共和’两个字样。”
……
见众盐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赵北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是外地客商,想打听打听这富荣场的盐政,若是做得起盐业买卖,或许就试试。只是向来不熟悉这四川盐政,虽说官府有条,可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有便宜不占?这盐政到了如今,只怕是早就败坏得成样了吧?”
“先生这话说得是不错,盐政本就是叫人败的,不败能叫盐政?想当年,祖辈们下井淘盐,每口井边都站着几个盐官,淘出的卤水是轻是重,熬出的盐花是粗是细,都要仔细记下,叫督盐官老爷过目,可到了我们上井的那年头,就没这些规矩了,如今的盐政,都叫盐商把持了,朝廷哪里能落得好处?盐利十亭之,倒有亭落了盐商腰包,他们的一顿饭,顶得起天车工十几年的工钱,‘三畏堂的车马,四友堂的娘姨’,这都是实打实的话!”
“诸位看得清楚,这盐政的弊端我也略知一些。只是不知道,这富顺一带的大盐商到底有多少?都是哪些人家把持盐政?那些小盐户又是如何讨生活的?”
赵北接过张激扬递过去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拿起钢笔作势欲写。前几天傅华封已将关于盐政的条陈呈了上来,总司令已研究过,不过那只是一个官场人物的看法,现在总司令想听得是社会底层民众的看法。
“要说大盐商,当年的王三畏堂、李四友堂都是数得着的大盐商,当年半个富顺都是他们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王三畏堂、李四友堂早就落了,分家的分家,迁居的迁居,现在的富荣场,没有那么大的盐商喽,书里说的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的富荣盐场,那就是一个春秋战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的后台硬、路广,谁就做霸主。
”
……
盐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富顺、荣县的盐政详情一一讲述,却浑然不知,就在他们这朴实的字里行间,一场盐政变局已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