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位铁路工程师不愿去见美国驻华公使,蔡廷干有些无奈,他在外务部做事,对于司戴德的背景当然很清楚,没错,司戴德过去就是美国铁路公司的驻华贸易代表,领事的身份只是一个掩护而已,但那已是陈年的老皇历了,这个美国人现在的背景可不一般。
“眷诚,你在塞外苦寒之地呆得久了,这消息确实也闭塞,那个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已经去世了,现在,司戴德已经换了个老板了,这个老板可比哈里曼腰杆硬得多,那可是美国国务院。”
“哈理曼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传来的消息,司戴德也证实了。本来,哈理曼先生是打算亲自赶往中国,与总统商议那个‘大十字铁路发展计划’的,但是船走到日本,哈理曼病倒了,几天之后就在东京病故了,现在司戴德正在与哈理曼的家人商议,看看能否将哈理曼先生的灵柩运到中国,就安葬在郑州,京汉线与陇海线的交汇点,作为那个‘大十字铁路发展计划’的纪念,也作为中美两国友谊的象征。”
“这个司戴德,倒真是有些异想天开。”詹天佑苦笑。
“你还别说,司戴德的这个建议得到了总统先生的支持,只要哈理曼的家人不反对,这事就算是成了。而且,咱们的这位赵大总统比司戴德更夸张,他甚至对司戴德说,哈理曼先生极有可能是被日本财阀毒死的。”蔡廷干也是戏谑的笑了笑。
詹天佑也是愕然,仔细一琢磨,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毕竟,哈理曼因为中国铁路的事情早就与日本财阀势不两立了,以他为代表的美国财团也正是日本财阀在中国扩张势力的最大阻碍。
“司戴德是怎么回应总统的话的?”詹天佑忍不住追问下去。
蔡廷干咧嘴一笑,说道:“司戴德一开始也是附和,说不排除哈理曼死因可疑的说法,不过过了几天,他又坚持说哈理曼先生是因病去世,其中绝无国际阴谋背景,所以总统也就没再借题发挥。”
“司戴德一向仇视日本,怎么这次不落井下石了?”詹天佑更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美国在远东实力比不上日本,尤其是海军力量,所以,在对日的外交政策上,美国政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哈理曼先生为了铁路的事到中国,路过日本的时候却突然去世,这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国与日本在中国铁路问题上的龃龉,司戴德想借题发挥,但是美国政府肯定不会因为一个商人在日本死去而小题大做,想来也是美国政府给司戴德了训令,不许他多事,所以啊,这哈理曼先生就是病故的。”
“如此说来,那个‘大十字铁路发展计划’要无疾而终了吧?”
“眷诚,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司戴德现在换了老板,有美国政府给他撑腰,哈理曼先生的去世并不会影响美国财团的对华铁路投资计划。我知道,你一向坚持中国人的铁路中国人修,但是目前这种财政状况和国际局势之下,咱们中国人还是需要拉上几个外国朋友的,就算是狐假虎威,也比被日本、俄国欺负强啊,再说了,那个‘大十字铁路发展计划’里头并没有说铁路的管理权由外国人控制么。你不是外交界的人,对于现在的国际局势不太了解,去年的‘波斯尼亚危机’结束之后,欧洲局势趋向缓和,现在这种局面之下,最怕的就是欧洲列强联合起来对中国进行勒索,所以啊,现在无论是大总统,还是外务部,都一致认为,向美国靠拢是目前最稳妥的外交政策,远比单独向德国靠拢安全得多,现在美国也正好打算投资中国铁路和重工业,用总统的话讲,这叫‘互惠互利’。”
蔡廷干的话让詹天佑有些郁闷,虽然明白对方讲得未必没有道理,不过眼睁睁看着美国财团要来中国铁路公司分润,他的心里也是有些不平衡。
“总统修铁路就修铁路吧,为什么要兼任一个‘铁道部总长’的差事呢?他嫌自己清闲么?外行管内行,前清时候咱们就见识过了,现在又来这一套,我还以为革命党人做事更明白事理些呢。”詹天佑忿忿不平。
“眷诚,你这话未必没有道理,不过总统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个铁路的事情不比别的事情,列强们都盯着呢,铁道部总长由总统亲自兼任,如此一来,外国财团要想谈修铁路的事情,就必须去找总统谈,而总统却不比寻常政府官员,权力很大,外国公使也就不好随便吓唬,再说了,总统‘远东狂人’的声名在外,哪个驻华外国公使会去自讨没趣?”
蔡廷干先说了番道理,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外行管内行,确实也不是个事,如果我是总统,我一定任命眷诚兄做这个‘铁道部总长’,你修铁路,我放心。”
“果真如此的话,詹某倒是当仁不让。”
詹天佑也没什么顾忌,冲着开玩笑的蔡廷干拱了拱手,然后说道:“咱们还是不去全聚德了,咱们直接去六国饭店吧,我想尽快跟那个司戴德说说话,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一个筑路的技师,无权无势,他来巴结我,却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蔡廷干笑了笑,说道:“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咱们就直接去六国饭店,至于那位美国驻华代理公使到底想干什么,我也很是好奇,正好一起去瞧瞧,这美国人的葫芦里到底能卖出什么药来,能不能再让咱们这个国家精神一点。”
当下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径直朝东交民巷使馆区驶去。
到了六国饭店,蔡廷干领着詹天佑进了饭店,上了二楼,敲开一间豪华客房的门,司戴德和助手马文非常客气的将两人请进了客房。
寒暄几句,双方落座,很快切入正题。
“司戴德先生,您希望与詹先生见见面,我幸不辱命,将他请过来了。不过,您不在美国驻华公使馆接待我们,却在这六国饭店跟我们见面,似乎有些奇怪啊。”蔡廷干也没拐弯抹角。
“请原谅我们的唐突,但是在公使馆见面的话,可能会泄露一些机密,还是这里比较合适,另外,我们即将讨论的事情非常重要,这很可能关系到贵国的前途,不能不小心谨慎一些。”
司戴德打着官腔,一边的马文则将他的话翻译成中国话。
“美国公使馆也会泄露机密么?”詹天佑问道,既然对方跟他说中国话,那么他也就说中国话,虽然他的美式英语说得也很不错。
“要知道,现在远东的局势非常微妙,各国政府为了刺探情报而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对于美国公使馆的工作人员我是非常信任的,不过特殊时期,再加上我刚刚接任驻华公使没多久,所以,必要的谨慎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贵国那位大总统先生一样,只要离开总统府,他一定会带上至少一个旅的部队保护他的安全一样。用一句贵国的古老格言,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马文先生,您对中国的文化掌握得不错,不过,我希望您不要在公使先生的话里添油加醋。要知道,我与詹先生当年在美国可是呆过差不多十年时间,虽然回国这么多年了,可是我们的美式英语却并未丢到太平洋那边去。”
见马文翻译的时候东拉西扯的卖弄学问,蔡廷干毫不客气的提醒了一句,这让马文有些尴尬,于是接下去的谈话就改用英语了。
司戴德吩咐马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放在桌上摊平,然后指着地图解说起来。
“请詹先生看看这里,这里是张家口,也是京张铁路的北端终点站,再请詹先生看看这里,这里是归化城,从归化城到张家口的距离只比从北京到张家口的距离远那么一点点,如果将京张铁路进一步延伸到归化城的话,那么,从北京出发,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抵达归化城了,那么,贵国的军队就可以非常方便而迅速的消灭那些活跃在草原上的土匪队伍了。”
詹天佑与蔡廷干研究了一下地图,两人随后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对司戴德的这个建议感到奇怪。
“司戴德先生,关于铁路的规划,不是我这个筑路技师可以决定的。您的这个提议虽然很好,我也很赞同,但是在我看来,您好象找错了谈判的对象,我认为,这件事情您直接去找总统磋商比较合适。”
詹天佑用英语回应了司戴德的提议,虽然表情很平静,但是内心却荡起涟漪,没错,如果把京张铁路延伸到归化城的话,那么,内蒙草原就掌握在中枢手里了,而一旦内蒙控制住了,那么,外蒙那些蠢蠢欲动的王公和僧侣们就会老实下来。
但是问题在于,中枢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将京张线延伸到归化,当初京张线开始修建的时候,就有人提议将这条铁路线的终点设在归化,但是最终因为资金问题而改在了张家口,按照詹天佑等人的打算,这条铁路最好能够一直铺到外蒙的库伦城去,那样才能遏制住沙皇俄国的野心。
“您也同意我的看法么?那太好了,我早就说过,您是一位很有远见的中国工程师,我完全有理由向美国土木工程师学会提议,接收您为正式会员。”
司戴德刻意回避了詹天佑的问题,而是只拍着对方马屁,甚至还抛出了一个香喷喷的鱼饵。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就此事直接与总统先生进行磋商呢?”
詹天佑没有上当,继续刨根问底。
司戴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我已就这个问题与贵国的总统先生进行过磋商,但是我们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分歧很大,所以,我今天通过蔡先生约见詹先生,就是为了请您向总统先生委婉的提出类似的建议,您是一位有远见的工程专家,我相信,在总统先生眼里,您的话比我的话更有分量。”
詹天佑更觉奇怪,司戴德既然已经与赵北就此问题进行了磋商,那么,为什么赵北没有同意这个铁路修建计划呢?赵北连那个“大十字铁路发展计划”都予以全力支持,甚至不惜得罪法国和比利时财团,那么,为什么赵北就是不答应将京张线延伸到内蒙草原的归化城呢?
其中必有蹊跷,詹天佑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