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出现在海天线上,上工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朴昌秀被工友们的叫嚷声唤醒过来,虽然额头还摸上去滚烫,不过他仍然是坚持着爬了起来,作为一名码头工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休假的,至于请病假,更是奢望,他只能去上工。
这里是新加坡港,大英帝国海峡殖民地的枢纽港,这里不比朝鲜南部的釜山港,每天进出新加坡港的船只是釜山港的数倍,码头工人的劳动强度也不是釜山港可以比的,更何况,新加坡属于热带气候,一天之中,适合干重活的时间只有早上和太阳落山之前的一段时间,中午的时候即使是码头工人也是需要午休的,以躲避高温,这一点,也与朝鲜南部的釜山港很不一样。
朴昌秀就是釜山人,过去,他在釜山港给日本人做码头工人,而现在,他却在距离家乡数千公里之遥的东南亚做苦力,所为的不过是多挣些钱,以便在这里安家,然后将全家人从朝鲜半岛迁到这里团聚。
当然,这只是朴昌秀自己的如意算盘,他现在仍然是“黑工”,没有合法身份,随时都可能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他跟头一批过来的朝鲜劳工不一样,他是偷渡到英国海峡殖民地的,而头一批朝鲜劳工却是光明正大的坐着英国提供的轮船迁移到南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几年前的那次“东北亚危机”。
在那次“东北亚危机”中,为了安置朝鲜半岛反日游击队的那些已放下武器的官兵,中国、日本、俄国、英国、美国联合成立了一个具有国际色彩的非军事组织,叫做“远东和平委员会”,当时的美国总统塔夫脱先生担任该委员会名誉主席,英国驻华公使司戴德先生担任执行主席,正是这个国际组织策划了一次大规模的劳工输出计划,将数万名已放下武器的朝鲜反日游击队官兵作为劳工输出到了南洋地区,以解决陷入僵局的中日关系,并使东北亚恢复和平。
也正是那次国际和平行动,使英国的海峡殖民地出现了大量的朝鲜劳工,他们被分散在橡胶园、锡矿、甘蔗种植园、码头上,作为廉价劳动力使用,虽然在起初阶段,因为大量输入朝鲜劳工导致了当地土著劳工的失业和随之而来的种族之间的冲突,而且少数朝鲜劳工也很难适应当地的气候和劳动条件,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与磨合,最终,这数万朝鲜劳工在东南亚地区扎下了根,其中的少数人甚至得以融入当地的外来移民族群中,成为朝鲜劳工的代言人。
人是很能适应的,这些朝鲜劳工代言人一旦融入当地外来移民族群中,就立即开始为自己谋划利益,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事业”就是充当偷渡的中间商,利用殖民地法律上的漏洞以及各种手段,从朝鲜半岛招募更多的朝鲜劳工,到英属南洋殖民地打黑工,以从中收取好处费牟利。
在这一非法商业活动中,南洋的不少华人、华侨也参与其中,数十年以来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而当地的英国殖民当局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于当地土著人怠工严重,而且很容易反抗,英国殖民者也愿意使用这些更勤劳、更听话、而且举目无亲的东亚人,早年的“猪仔贸易”实际上就是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殖民者挑的头,现在南洋地区的这种大规模偷渡活动实际上就是“猪仔贸易”的非正式延续。
朴昌秀就是这种非法商业活动的“受益者”,在家乡,他通过借高利贷的方式凑足了偷渡费用,然后交给中间商,接着便被装上日本或者中国、美国、英国等国家的远洋轮船,从釜山港航行到南洋,然后再辗转到新加坡港,并被中间商安排到码头打黑工。
在新加坡做码头工人确实比在釜山做码头工人强得多,至少收入要高一倍,按照朴昌秀的计算,只要在码头做五年码头工人,那么他就可以还清高利贷,然后再用五年时间积攒家业,之后,就可以在当地娶一名土著女人,从而换取合法身份,然后他就是大英帝国海峡殖民地的臣民了,虽然未必能够享受到大英帝国臣民的待遇,但是至少可以不必再受日本人的压榨了。
与朴昌秀一样的朝鲜人很多,仅他现在容身的这间工棚里就有好几位,他们都是朝鲜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不过却讲着相同的语言,而且也都是为了逃避日本殖民者的压榨而选择这条移民南洋的道路的。
当然,工棚里也有更多的中国人,其中也有这种黑工,只不过相比朝鲜劳工,这些华人劳工的势力更强,依靠当地的华人社团组织和同乡会,华人劳工在地位上要比朝鲜劳工高一些,而朝鲜劳工又比当地的土著劳工高一些,就这样,一层一层的组成了一个金字塔式的地位结构,而在这个金字塔的上头,站着的是已完全融入当地社会的华人早期移民,之后,是土著上层人士,最后,才是欧洲殖民者,如同在美洲、非洲一样,欧洲殖民者非常善于使用这种“以夷制夷”的统治策略,他们不愿意直接与当地土著打交道,而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华人,通过华人对殖民地经济进行控制,并在当地土著因为无法忍受经济压榨而即将爆发的时候将华人推到前头去,充当殖民地罪恶经济的替罪羊和出气筒。
南洋地区近代经济发展史实际上就是一部华人移民的血泪史,虽然一辈又一辈的遭到欧洲殖民者和当地土著的杀戮,但是华人依靠顽强的毅力最终在南洋扎下了根,并巧妙的利用欧洲殖民者对华人中间商的“信任”而逐步控制了当地的部分非关键经济部门,成为南洋地区较为富庶的中间阶层。
当然,在利益面前是不分种族、国家的,富庶的华人阶层就是依靠像朴昌秀以及与他类似地位的华人同胞的汗水和勤劳牟利的,这里没有太多的道德感情,有的只不过是社会阶层的区别。
其实朴昌秀很满意他现在的生活,至少可以吃饱饭,也不必担心被日本军队拉去做苦力,更不用被逼着去学日本话,他是一个朴素的民族主义者,自从当年日本殖民军烧了他的房子并侮辱、杀害了他的妻子之后,朴昌秀就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了,虽然他没有直接参加朝鲜半岛的武装反日独立运动,但是他至少给游击队送过信、提供过情报,这也是他离开釜山的一个次要原因,他害怕那些朝奸向日本殖民当局密报他当年的反日行动。
朴昌秀已经在新加坡港生活了半年多了,他已基本上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只是还没适应这里的蚊子,前几天他又被感染了疟疾,虽然依靠当地华人善堂提供的药,他的病情已基本稳定,但是现在,他的烧还没有退,浑身无力,只是想起还拖欠着高利贷,朴昌秀也只能拖着病躯上工。
朴昌秀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跟着前头的几名朝鲜同乡走出工棚,然后被工头带出了住宿区,赶去码头,与平时一样,在码头上领取了早饭,匆匆吃完,然后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朴昌秀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扛麻袋,一只麻袋可能重五十公斤,也可能重二十公斤,这要具体看装的是什么货物,由于工头是一名交好的华人,因此朴昌秀受到特殊照顾,今天他被派去搬运缆绳,这东西比较轻。
码头上很是热闹,由于欧洲已经爆发战争,英国正忙着将远东海军力量集中起来,以便随时可以增援本土,新加坡作为英国海峡殖民地最重要的海军基地,现在正停泊着大量军舰,有的军舰是从中国的威海卫驶过来的,而有的军舰则是从不远的婆罗洲驶过来的,现在它们都在新加坡港停泊,等待着补给物资,而且与这些军舰一起停泊的还有大量商船,其中有的商船将奉命与军舰一同赶回英国,而有的商船则将装载着各种物资,驶往日本,以支持日本的军事力量。
由于南海上出没着两艘中国海军的大型远洋袭击舰,现在日本商船已经不敢在南洋航线上单船航行了,所以它们也纷纷选择新加坡港作为集结港,等装载物资之后,再编组成船队,然后由英国派遣军舰护航,返回日本。
英国海军这种明目张胆的护航行为引起中国中枢政府的强烈不满,中国外务部也因此向英国提出过抗议,但是英国海军依然决心为日本船队提供护航,现在日本海军舰队主力仍然被拖在太平洋和黄海上,不可能南下护航,英国作为日本的盟国,理所当然的承担起了军事义务,只不过这种军事义务的承担非常危险,很可能将中国推到德国一边,为此,英国政府内部也争论的非常激烈,因此,直到目前为止,新加坡港的英国舰队仍未决定何时护送日本船队归国。
朴昌秀现在的工作就是将一圈一圈的缆绳搬到日本商船上去,船上站着荷枪实弹的英国水兵,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在船上捣乱,对于朝鲜人和日本人的纷争,英国殖民当局非常清楚,但是考虑到中国人也与日本人不怎么对付,以及当地土著劳工数量的不足,英国港务部门也只能同意由朝鲜劳工为日本商船搬运货物。
朴昌秀每搬运一圈缆绳上船,他的心就不自觉的抽搐一下,想起被日本殖民军侮辱、杀害的妻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怒火,这种愤怒却无处发泄,这使他非常沮丧,只能趁英国水兵不注意的时候从货物上撕下那些日本国旗泄愤。
在码头上干活一直干到快中午,炎热已经统治了大地,工头适时吹响了歇工哨,朴昌秀跟着工友一同离开了码头,并接受了工头的搜身,然后返回了工棚,开始午休。
不过这次午休不像往常那样平静,到了下午一点钟的时候,码头方向传来几声巨大的怪叫,听上去好象是怪兽在哀鸣一般,工棚里的所有工人都跑出去看个究竟,朴昌秀也跟了过去,等他赶到码头的时候,码头实际上已经戒严了,英国兵将码头包围起来,不久之后,朴昌秀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两艘满载军用物资的日本商船突然发生爆炸,然后就沉没在了泊位上,与此同时,在码头上还发现了大量用朝鲜文印刷的传单,内容基本上一致,都是在号召南洋朝鲜劳工团结起来,支援朝鲜的独立事业。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朝鲜反日分子干的,他们在船上装了定时炸弹!”
面对日本驻新加坡领事的抗议,英国海峡殖民当局不得不有所表示,于是,就在当天下午,英国军队封锁了港口所有码头工人的工棚,并逮捕了数百名“嫌疑分子”,然后将他们通通关进了监狱、兵营,并扬言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这些被捕的朝鲜劳工中,就有朴昌秀这个偷渡客,至于他被捕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他的口袋里英国士兵搜出了一张纸质日本国旗,而这个国旗原来应该是贴在日本货物上的,这显然证明,这是一个“反日分子”。
英国殖民当局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动会引起一场什么样的混乱,他们更无法想象,实际上这整件事是一个巨大阴谋的组成部分,不久之后,英国殖民当局就将面对一个他们无法收拾的局面,而这个局面却是中国的那位总统先生非常乐于看到的,实际上,这个阴谋也正是出自那位总统先生的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