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响了一夜的枪声终于稀疏下来,在枪声中紧张了一夜的囚犯们稍稍松了口气,一些人很快睡着了,另一些人则站起身,通过那镶嵌着钢条的小窗向外头张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那些零星的枪声。
朴昌秀叹了口气,然后坐了下去,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两天以来,城里枪声不断,夜里那天空红光闪动,显然是有什么建筑在熊熊燃烧,还能在夜里听见人的喊叫声,其中有外国话,也有朝鲜话,但是由于距离太远,朴昌秀也很难听清楚那些朝鲜人在喊什么。
关在这座英国兵营里已经有好几天时间了,朴昌秀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其实这里比起工棚来没有多少区别,只不过不必干活了,当然,也就拿不到工钱了,而且每日的食物也少得可怜,就是几个番薯,根本就没有菜,那番薯也不是熟的,而且发了霉,不少难友吃了之后都在拉肚子,而那只放在角落里的马桶又没有盖,所以,现在的这间牢房里是臭气熏天,不过朴昌秀也早已适应了。
其实这并不是牢房,只是一间用来存放杂物的仓库,被英国兵临时改建为牢房,用来关押那些从码头工棚里抓来的“破坏分子”,很不幸,朴昌秀就是这些“破坏分子”中的一员,所以,到底会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朴昌秀也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即使朴昌秀被判无罪,恐怕也会被遣返,这一点,那名英国军官已经明确告诉过他了。
可是偷渡时借的高利贷还没还清,如果不能再在南洋地区做工的话,朴昌秀就无路可走了,他甚至想到了死,可是死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么现在,朴昌秀依旧陷于情绪的剧烈冲突中,难以自拔。
如果当年能够参加反日游击队就好了,如果能够活着去中国,那么以后就能够光明正大的到南洋做工,而不必借高利贷偷渡过来了,那么也就不必面对现在的困境了。
可是那毕竟只是“如果”,历史没有“如果”,如果当年朴昌秀参加家乡的那支反日游击队的话,或许他更大的可能是战死沙场,而不是移民南洋做工,毕竟,根据他那有限的消息来源,他的村子里的那五个参加反日游击队的青年中有四人战死,另一人下落不明,至于是否来到了南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或许当初留在中国东北会更好一些,不过那里工钱很低,很难将全家人都移民过去,这算来算去,朴昌秀当时或许只有到南洋做工这一条路可走,偏偏这条路走得是那样的艰辛,以致于朴昌秀开始怀疑当初他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就在朴昌秀质疑他当初的选择的时候,牢房的那扇木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刺眼的阳光投射进来,让所有的人都睁不开眼睛。
就在朴昌秀闭着眼睛躲避阳光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正提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朴昌秀努力睁开眼睛,望了过去,发现抓着他的肩膀的人是一名印度士兵,看那架势,似乎是想把他拖出牢房。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朴昌秀不想出去,他往后头缩,其他的朝鲜人也都往后缩,仿佛那些走进牢房的印度士兵不是人,而是妖怪一般。
但是这时走过来一名英国军官,看了眼朴昌秀那恐惧的眼睛,然后用英语骂了一句,并抬起右脚,用那脚上的皮鞋狠狠踢了朴昌秀肚皮一脚,剧烈的疼痛使朴昌秀全身的力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就被那名印度士兵像拖死狗一样给拖出了牢房。
与朴昌秀一起被拖出牢房的还有十几名朝鲜人,都是被英国殖民当局逮捕的“破坏嫌疑分子”,英国人指控他们参与了炸沉日本商船的密谋,据说将会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进行审判,甚至是处决。
想到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朴昌秀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因为他立刻想起了朝鲜半岛的那些日本宪兵,虽然那些宪兵的军衔都不高,可是对付朝鲜人却非常凶狠,动不动就用军刀往人脑袋上招呼,实际上,现在正在指挥印度士兵拖着他们这帮“嫌疑分子”往操场去的那名英国军官就是一名陆军部队的低级军官,在新加坡港呆了这段日子,朴昌秀还是认得英国军队的一些军衔标志的。
越是低级军官就越是凶狠,这是朴昌秀在日军身上得到的经验,他也本能的认为,在英国军队中也是如此。
不过出乎朴昌秀预料的是,这名英国陆军的低级军官虽然也是一脸凶相,不过并没有拿皮鞋再去踢他,而只是指挥印度士兵将他们这帮朝鲜人拖到了操场上,并勒令他们站着接受一名高级军官的“检阅”。
很多“破坏嫌疑分子”都在拉肚子,这身上的气味当然不怎么好闻,那名“检阅”他们的英国陆军高级军官只能用一只手帕倒上香水,然后捂着鼻子,勉强的在这些朝鲜人面前走了一趟,边走边数数。
一共五十名朝鲜人,都是被判定为“破坏嫌疑分子”的人,包括朴昌秀在内,他们本应被英国殖民当局送上军事法庭的,但是现在,那名英国陆军的中校军官只挥了挥手,然后,这五十名嫌疑分子就被印度士兵押着走出了兵营。
朴昌秀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是否会被拉去枪毙,跟他一样,多数朝鲜人也都哆嗦得厉害,看着那些印度士兵枪尖上的刺刀瑟瑟发抖,想跑,可是所有的人都被一根绳索拴在一起,根本跑不利索,反而可能遭到枪击。
就这样,带着强烈的忐忑不安的情绪,朴昌秀和他的同胞们跟着印度士兵越走越远,等拐过几个街口之后,朴昌秀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街上为什么没有看到一个人?
不仅没有看到什么人在街上行走,而且那些街边的店铺都破烂不堪,门上和窗户上到处都可以看见子弹孔,街面上到处也可以看到子弹壳,亮晶晶的,在太阳下泛着金黄的光芒,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那街面上会不时出现一滩或者两滩血迹,在太阳下泛着暗红的光,触目惊心。
但是没有看到尸体,朴昌秀也就无法确认那是英国人的血还是朝鲜人的血,他甚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城里爆发了革命,还是英国的敌人打过来了?
就在朴昌秀惊疑不定的时候,印度士兵呵令朝鲜俘虏们停住了脚步。
朴昌秀向前方望去,惊讶的发现,在距离他们不到五十步的地方,在那座街口边,站着数十名军装破烂的英国士兵,所有的人都光着脚,正在一帮东方人面孔的武装人员的监视下瑟瑟发抖,那哆嗦的程度与朴昌秀基本上一样。
这时,那对面的一名东方面孔的武装人员喊了起来,用得是朝鲜话。
“朝鲜的同胞们,你们不要害怕,现在交换战俘,你们先过来一半的人,然后我们再释放一半的英国兵,分两次交换人质,都不要慌张,一个一个走过来。”
朴昌秀心里顿时轻松起来,他知道,他死不了了。
于是,战俘交换很快就开始了,朴昌秀因为站在前头,所以是第一批被交换的战俘。
等肩膀上的绳索被人解开之后,朴昌秀好奇的询问那名为他解开绳索的朝鲜武装人员,他注意到,这人的脚上穿着一双英国士兵的皮靴。
“请问,你们是朝鲜人么?”
“没错,伙计,我们都是朝鲜人!为了救出你们,我们已经跟英国军队作战好几天了,今天交换战俘,就把你们换过来了。”
那名朝鲜武装人员笑着拍了拍朴昌秀的肩膀,然后对他鼓惑一番。
“加入我们‘高丽义勇军’吧,让我们一起为祖国的独立事业而奋斗!”
朴昌秀讷讷半天,然后点了点头,说句实话,他这时候什么念头也没有,至于为什么点头,他也说不清楚。
那人非常高兴,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臂章,交给朴昌秀,让他戴在左臂。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高丽义勇军’的一员了。”
戴上臂章之后,朴昌秀有些冷静下来,他很想问问那人,为什么朝鲜的独立事业会与南洋扯上关系,毕竟,这里是新加坡,是英国的海峡殖民地,距离朝鲜半岛好几千公里,从常理来分析,朝鲜独立事业的武装力量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英国的海峡殖民地。
……
其实,就在朴昌秀向战友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在新加坡军港的一间办公室里,那名大英帝国海峡殖民地的总督先生也在向参谋们询问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朝鲜人要在新加坡进行他们的独立事业?难道他们不知道,如果没有当年我们收容他们,他们会被日本人全部消灭么?”
总督先生的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因此所有的参谋和官员都保持着缄默,直到一名军官的到来,才打破了现场的沉默。
“总督先生,中国侨民组织推举了几名代表,向您递交请愿书。”
“这帮中国佬,真是难以理喻,英国军队是在镇压叛乱,这是在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为什么就不能采取合作态度呢?告诉他们,要么跟英国站在一边,要么跟朝鲜人站在一边,没有中间道路,不跟英国合作,就视同叛乱,至于他们的请愿书,我不接受。”
总督先生显然非常恼火,确实,这几天里,英国军队跟朝鲜武装分子激烈交火,城里城外到处发生战斗,总督本来想组织中国侨民协助英国军队构筑防御工事,但是却遭到了一致抵制,几乎所有的华人团体、华侨组织都拒绝与英国军队合作,少数愿意合作的华人头面人物也很快成为了众矢之的,被吓得不敢离开军港。
“总督先生,我觉得您最好还是接受这份请愿书为好。不要忘了,目前的新加坡,总共五十万居民中,中国人占了百分之七十,没有他们的合作,殖民官署的任何事务都无法顺利推行,现在与过去很不一样了,自从中国与日本的这场战争爆发以来,南洋各地的中国人就像是过节一样高兴,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的祖国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东亚病夫了。”
一名殖民官员提醒了总督先生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确实,新加坡的华人移民在数量上已经占有绝对优势,而且,他们的背后正站着一个逐渐觉醒的民族国家,这个国家甚至在一场东北亚局部战争中将日本全面压制。
一盘散沙的中国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可以将他们团结起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