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下来,外务部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包括代理外务总长颜惠庆在内,多数外务部工作人员仍在办公。
这是在加班,自从这场中日之战开始之后,整个国家的所有政府部门中,除了军事部门之外,就属这外务部的工作最为繁忙,偏偏现在又赶上欧洲那边开战,需要处理的公务更多,也难怪前任外务总长伍廷芳吃不消了,将这付重担交给了颜惠庆。
但是颜惠庆只是以次长身份代理外务总长,他不是正牌的总长,而且只要“代理”这两个字还挂在帽子上,那么也就别指望能够在这人际关系复杂的官场上颐指气使,现在,颜惠庆就在苦恼这个人事的安排,自己信任的人提拔不起来,前任总长培植的亲信也不肯主动让贤,这种局面之下还必须处理好与各国之间的关系,颜惠庆的这个代理外务总长确实做得艰辛。
由于内阁没有设置总理,外务总长实际上就是各部总长之首,这更增加了工作强度。
其实说起来,颜惠庆这个人并不是专业外交人员出身,他虽然毕业于美国大学,但是拿得却是文学学士学位,回国之后也长期从事印刷业编辑工作,因为英语说得好,这才被人举荐,参加欧美留学生考试,被清廷授予译科进士的头衔,然后跟着伍廷芳出使美国、墨西哥等国,任二等参赞,从此之后才算是半路出家,开始了他的外交官生涯,为了做好外交官,他甚至再次进入美国大学,专攻国际法。
颜惠庆并不是一个革命派,他是一个倾向于改良的人,也正因此,在联合阵线最初与北洋集团进行政治交易的时候,北洋集团看好他,让他做了外务部次长,这个位子一坐就是好几年,直到伍廷芳辞职,颜惠庆终于成了外务部一把手。
可以说,颜惠庆的总长位子是捡来的。
既然是捡来的,这坐着就不是非常舒服,颜惠庆心里也很清楚,他在总统的心目中只是一个过渡人物,其实总统真正看好的外务总长人选还是那个远在俄罗斯的唐绍仪,只不过现在唐绍仪还没有接到回国述职的命令,因此,这个外务部总长的位子还得由颜惠庆暂时坐着,至于什么时候让贤,这得看总统什么时候打算将唐绍仪调回国。
虽然如此,但是颜惠庆还是决定好好表现表现,过去,他还可以指望与国民同盟搞好关系来取得盟友的支持,但是现在,随着总统训政可能性的增加,颜惠庆理智的与国民同盟疏远了关系,并且刻意的与总统跟前的几位红人套近乎,黎元洪、汤化龙,这都是颜惠庆这些日子里酒桌上的常客,颜惠庆的如意算盘就是,紧靠大树,维持局面,至少将这外务部次长的位子保住。
要想保住目前的地位,仅靠同僚的提携是不够的,还必须让总统看到自己的才干,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颜惠庆现在所做的也正在于此,他带头在外务部里加班,这就是要让总统看看,就算没有功劳,他颜某人对于国家的外交事业也是有苦劳的。
这也是在给下属做表率,以身作则,让所有人都明白,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得到上司的赏识,不然的话,就靠颜惠庆一个人忙前忙后,却也不能为中枢分忧。
现在,颜惠庆正在处理的公务就是与英国的一件交涉案。
自从欧洲开战之后,英国借口防备德国攻击,加强了香港地区的警戒,对华人进出香港做出种种歧视性的规定,表面上看此举似乎只与欧洲形势相关,但是实际上,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英国此举就是在向中国中枢政府施加压力,试图使中国尽快与日本进行和谈,结束东北亚地区的战争。
对此,中枢政府的立场很明确,既不能向英国示弱,也不能使英国认为中国不肯结束战争,这个交涉任务就交给了颜惠庆去办理。
颜惠庆已经在今天上午就此问题约见了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阐明了中方在此问题上的立场,并暗示英方,在中日和谈问题上,设置障碍的不是中国,而是日本国内一帮政客,中国并不想攻击日本本土,中国之所以对日开战,就是为了收回国家主权,保障国民利益,一旦日本军队撤离中国领土,中国可以立即宣布停战。
英国公使显然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并答应立即与英国政府有关方面进行沟通,尽快解决中英两国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分歧。
虽然是外交辞令,但是颜惠庆还是听明白了英国公使的意思,确实如中枢所料,英国政府的表演就是为了结束中日战争,以便使日本能够腾出手来,利用它的海军协助英国维持远东海上秩序。
既然中枢的揣测是正确的,那么颜惠庆就有必要书写一份报告,就此问题进言中枢,分析一下目前的英日关系和国际形势,为中枢制订政策出谋划策。
这份报告也不长,颜惠庆利用加班的两个小时将报告全部完成,然后看了眼办公桌上的闹钟,已是晚上九点,确实该下班了。
于是颜总长一声令下,外务部的下班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外务部的工作人员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今天不必加班到深夜。
但是没等工作人员往外头走,一辆轿车已驶进了外务部,就在办公楼前停住,从车上走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总统府督政处处长陈铁山,至于另外两人,却是陌生面孔。
陈铁山领着那两名陌生人直接就去了颜惠庆的办公室,并说明来意。
“颜总长,这位是高丽独立国的外务总长申桂直先生,那位是他的翻译,总统叫我带他们过来,与你协商两国建交事宜。”
“建交?”
颜惠庆很是惊讶,那个所谓的“高丽独立国”是在天津德国租界宣布成立的,到目前为止,尚无一国予以公开承认。
“是这样的,现在南洋那边的朝鲜侨民闹腾得厉害,由于朝鲜目前的地位未定,所以这交涉起来就很是麻烦,虽然目前可以由中国代为与英国交涉,可是朝鲜侨民要求朝鲜独立,这不,总统就叫你们外务部帮忙想想办法。”
“地位未定?”
颜惠庆淡淡一笑,他很清楚那位总统先生在琢磨什么,实际上,那个所谓的“高丽独立国”的成立本来就是总统策划的,而在其中,外务部也参与其事,为总统提供相关的法律咨询,并协助那帮朝鲜独立派组建一个外交部门,不过当时,那个外交部门的负责人可不是眼前这位申桂直。
所谓“朝鲜地位未定”论其实就是总统先生的主张,他不承认朝鲜是日本的殖民地,坚持要将这一点写进中日和谈纪要,而英国公使对于这一点却非常的不赞同,日本政府更是坚决反对这一论调,也正因此,中日之间的和谈迟迟不能举行。
“这是总统先生的手令,你收下,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陈铁山说走就走,拿出总统的手令,然后就迅速离开了外务部。
拿着总统的那份手令,颜惠庆拧着眉头琢磨了半天。
如果与这个“高丽独立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无疑就是在告诉日本人,中国中枢政府不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殖民统治,在中国中枢政府看来,朝鲜依然是一个独立国家,即使无法实现国家真正的独立,那么也可以在中国境内组建流亡政府,其政府成员可以公开在中国境内活动。
这个事情有些棘手,一边,中枢催促着尽快展开对日和谈,另一边,中枢又叫外务部协商与朝鲜独立派建立外交关系的事情,这两件事可不能凑到一起办,只能先办其中一件,而在颜惠庆看来,第一件事是目前最要紧的。
但是第二件事也是总统亲自吩咐下来的,颜惠庆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推委,于是琢磨来琢磨去,他决定还是跟总统说一声,看看能不能先把建交的事情拖一拖,等中日和谈开始进行之后,再协商也不迟。
于是颜惠庆摇电话去侍从室,一问,总统压根就不在总统府,去了哪里?南苑。
再一问那位申桂直,他却不是从总统那边过来的,实际上他是从上海过来的,至于那份总统手令,却是前几天得到的。
颜惠庆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领着这位“高丽独立国外务总长”去一趟南苑,仔细问问总统,看看总统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不过没等他的轿车发动,一辆打着英国公使馆徽记的外交马车就驶进了外务部大门,等车停稳,车上走下一人,正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
颜惠庆急忙下了车,吩咐司机先拉着那位“高丽独立国外务总长”去南苑,而他本人则匆匆走回办公室。
不多时,英国公使跟着一名外交秘书走进颜惠庆的办公室。
“颜先生,今天我过来是奉了英国政府的命令,主要是就新加坡华人社团的不理智行动向贵国提出交涉,希望贵国政府能够劝说新加坡华人社团,结束与英国殖民当局的对抗,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
颜惠庆一愣,仔细询问,这才弄清楚事情原委,却原来是因为新加坡的华人社团掀起了一场罢市、罢工的“非暴力不合作反英运动”,整个新加坡港已变成了一座死港。
颜惠庆没急着分辩,这事得找总统先问个明白,以免触了霉头,对于总统的民族主义立场,颜惠庆是深有体会的,他不会蠢到在这件事情上站到什么“国际秩序”上去。
交涉完毕,朱尔典倒是与颜惠庆攀谈起来,工作归工作,交情归交情,朱尔典在华多年,当然知道,中国的官场文化与英国官场文化的差异所在,在这个国家,人情往往非常重要,伍廷芳退休了,那么,这就非常有必要与新任外务总长套套交情了。
不过没等朱尔典与颜惠庆谈到晚上的应酬活动,一名英国公使馆的外交秘书匆匆走进办公室,在朱尔典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朱尔典脸色大变,急忙站起,收起了原来的那副笑容,板着脸对颜惠庆说了一段话。
“颜先生,非常遗憾。就在刚才,公使馆接到英国外交大臣的电报,外交大臣授权我向贵国中枢政府提出严正交涉,并要求我面见总统,就贵国两艘远洋袭击舰出现在新加坡近海一事向总统先生问个明白!如果总统先生的回答不能令英国政府满意的话,英国政府将不得不重新考虑在远东的立场。”
一听英国公使这话,颜惠庆脸色也是一变。
“总统啊总统,您老人家到底在策划什么买卖呢?”
颜惠庆心里琢磨着,但是琢磨不透,他突然觉得他的这个“外务总长”的位子恐怕坐不稳。
可是现在颜惠庆考虑不了那么多,现在最要紧的是拉着这位英国公使先生去南苑,好歹让英国人弄明白,中国的总统先生从来就没有打算与英国作战,中国军舰出现在新加坡近海,这肯定是一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