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茶园位于汉口华界繁华地段,距离汉口循礼门不远,汉口战役打响前曾作为清军司令部,因此在战斗中很吃了几颗革命军的炮弹,若非后来下雨,这里恐怕也烧成灰烬了,共和军占领茶园后,这里就成为时政宣讲队的队部。
作为宣传战的重要手段,前几天共和军总司令部已正式确立了“新闻发言人制度”,并且发表张激扬为新闻发言人。
不过今天这场新闻发布会却是由共和军总司令赵北亲自主持。
会场就设在满春茶园的后茶轩里,虽然这里没有直接挨到炮弹,但也因为前茶轩大火的延烧波及了一部分建筑,所以,当那些华洋记者们端坐长凳之上的时候,他们还能闻到那淡淡的焦糊味。
这个时代中国本土的新闻业并不发达,赴会的记者不多,只有二十几个,华洋记者都有,而且他们多半都是汉口各国租界报馆的雇员,彼此认识,坐下之后不免要打个招呼,这会场里也就有些闹哄哄的。
“立正!敬礼!”
门外传来军人的口令,记者们停下寒暄,纷纷扭头望去,看着一群年轻的军官走进茶轩,当先一人眼熟的很,正是共和军总司令赵北,前几天黎元洪就任鄂省议长时的那场新闻发布会也是这个赵总司令主持的。
中国记者纷纷站起行礼,几个洋人记者也取下礼帽,向这位革命急先锋表示了一下敬意,但多数洋人记者仍旧坐在长凳上,以示他们绝对中立的新闻立场。
几口木箱摆在北边靠墙一侧,上头垫着张铺着缎子面的书桌,平时那里坐着说书先生,可现在却是新闻发言人的位置。
赵北走上那讲台,田劲夫站在讲台边适时喊了一声:“请总司令训话!”
几架照相机的镁光灯不失时机的爆出闪光。
等那几个记者利索的合上照相机镜头盖,赵北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记者先生,想必你们已经熟悉这种场面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类似的新闻发布会将经常举行,共和军将通过这种方式向全世界传播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思想。”
顿了顿,言归正传。
“诸位可能已经得到消息,现在伪清军队已经兵分两路,向武汉扑来,或许,武汉保卫战即将打响。虽然伪清朝廷在伪谕里口口声声说要一举荡平革命军,但那只是他们的妄想!伪清朝廷妄图利用一群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维持他们的腐朽统治,这是极其可笑的,伪清军队士气低落,军心不齐,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支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弹械充足、国民拥戴的革命军队!如果敌人胆敢进攻武汉,我共和军必定给予迎头痛击,叫他们有来无回!
现在共和军全体将士正枕戈待旦,将全部的革命热情投入到防御工事的修建中,再加上革命群众的踊跃支持,用不了几天,我们就能把武汉变成堡垒,任何来犯之敌都将在这座堡垒前撞得鼻青脸肿,每一段战壕、每一座碉堡都将成为敌军官兵的噩梦!
伪清朝廷昏聩无能,放着段祺瑞、王士珍、冯国璋那样的良将不用,偏偏叫旗人贵胄领军,这就是满清朝廷昏聩无能之明证!旗人嚣张跋扈之明证!也是北洋军汉人将领倍受排挤之明证!
借此机会,我再次重申我的立场,无论敌军将领是否曾与革命军为敌,只要他能转变立场、投身革命,那么,他就是反清的革命同志,将来共和达成,也是革命元勋。前几日王占元、卢永祥已经做出表率,毅然决然与伪清朝廷决裂,率领部下战场起义,现在已是革命军将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在大义的感召下,北洋将会出现更多的起义将领!”
说到这里,赵北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天请诸位前来,不是讨论军事问题,也不是讨论满汉畛域问题,而是为了宣读一份新的声明!”
记者们鸦雀无声,看着赵北从军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就在前天,在汉阳城里,也是这群记者,目睹了黎元洪宣誓就任湖北议院议长的那一幕,虽然黎元洪几乎一言不发,但那张他与赵北握手的照片还是震惊了清廷,而随后的王占元和卢永祥的声明更是一石激起千重浪,逼得清廷不得不冒险动手夺取北洋军权。
现在,赵北又拿出了一份新的声明,会是什么声明呢?显然不可能是湖广总督陈夔龙大人的“反正”声明,因为陈大人还在租界外的街口负隅顽抗,尚未落入革命军掌握,听说英国人和俄国人正在劝说陈大人自动解除武装,并保证他的安全,显然,租界当局不会将他引渡给革命军。
“这份声明是由伪清朝廷邮传部右侍郎盛宣怀亲笔写下的。”赵北接下去的话解开了众人心中疑团,但同时也让现场所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盛宣怀是什么人?在中国混了几年的记者没有不知道的,中国官员中袁世凯在洋人那里的名气最大,盛宣怀虽然不如,但也不遑多让,尤其是商界名流,没有人不认识他盛侍郎的,如果说袁世凯是北洋集团的拳头,那么盛宣怀就是北洋集团的金库。
在记者们面面相觑时,赵北已拿着声明念了起来。
“鄙人盛宣怀,现将名下之‘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之全部股份转让于共和军政府,唯望共和军政府谨慎经营,遵守合同,早日实现中国商民实业救国之宏愿。”
记者们再次哗然,虽然他们不清楚盛宣怀到底掌握着多少汉冶萍的股份,但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实就是,这个声明一旦发出,就等于宣布了盛宣怀仕途的终结,因为这种行为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资敌”,何况他资助的还是清廷上谕中明确宣布为“叛军”的武装集团。
没办法,不“资助”是不行的,是要掉脑袋的,记者们不知道,可盛宣怀却不敢冒险。赵北将盛宣怀抓起来后,不但勒索了他二百万银圆的巨额“赎身银”,而且还勒令他写下一份转让合同以及这份声明,除了要吞下盛宣怀的汉冶萍股份之外,另一个用意是向清廷的官员们传递这样一个信息:连你大清国的侍郎大人都“附逆”了,你们还死撑什么呢?
就这样,盛宣怀丢掉了他所有的汉冶萍股份,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官有的,而且显然已不可能继续做他的侍郎了。
赵北将手里的声明举了起来,将其展开,一边的田劲夫也将转让合同举了起来。
赵北说道:“请看右下角,这是盛宣怀先生的亲笔签名,绝对不是伪造。”
“砰!砰!”
镁光灯爆出几道闪光,这一幕被记者们摄进了镜头里。这一历史性的镜头太值得记录下来了,连有名的盛财神都开始倒向革命一边了,满清王朝还能撑多久呢?
一名记者问道:“请问将军阁下,盛先生为什么会在武汉?据我所知,他前不久还在京城参与京汉铁路的赎回谈判。另外,汉冶萍公司的股份中有很大一部分属于政府资产,盛先生似乎没有资格将其产权转让。”
赵北说道:“革命军兴,盛先生知道满清的统治维持不下去了,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新的效忠对象,于是就到了武汉,向革命军转让汉冶萍的股份,这是他向革命献上的投名状。这些股份可以说都是民脂民膏,现在不过是重新回到国民手里而已。我们革命者发动革命,就是为了把满清掠夺国民的财富夺回到国民手中,别说是一个汉冶萍,就是紫禁城,我们也会夺回来的!”
另一记者大声问道:“请问将军阁下,您支持袁世凯担任总统是出于真心么?据我所知,现在袁世凯先生已经不在京城,民间传闻他跑到了外国避难,如果将来革命成功,您还会支持他做总统吗?”
赵北笑了笑,说道:“我听到的传闻可是说袁项城躲到了租界。不过,不论他是躲到租界还是躲到外国,只要他能够投身革命,我就支持他做共和总统。”
“您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说,您在九江拍发‘迥电’的真实用意其实是为了离间袁世凯先生与贵国朝廷的关系?现在外交圈里都在流传这样一种说法:您之所以拍发通电支持袁世凯先生出任共和总统,完全是一个谋略,是为了分化贵国上层集团。”记者眨着眼问道。
赵北沉吟片刻,答非所问:“中国需要一个强人来领导,目前来说,袁项城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要他真心支持共和制度,保卫国家利益和主权,为国民谋福利,我相信,任何一个中国政治家都会看好他的。”
……
就在赵北举着声明与合同炫耀的时候,在汉口江边的招商局码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的被几名随从扶上了栈桥,向一艘靠在码头上的英国商船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份声明的签署者盛宣怀,由于赵北敲诈太狠,让这位盛财神最后的几缕黑头发也变白了,精气神也大不如前,竟似比前几日苍老了十多岁一般。
能不白头么?盛宣怀名下的汉冶萍股份中一大半都不是他自己的,京城里的那些王爷、贝勒、镇国将军,哪个不是看着汉冶萍流口水?不趁着官办改商办狠捞一笔的话,又怎么对得起自己那“红带子”、“黄带子”的身份?就连京里的汉官大员们,也少不得入几个干股。所以啊,盛宣怀这次转让的可不止是他自己的产业,更是那帮达官显贵的产业,一下子将半个官场都得罪,他盛宣怀也可算得上前无古人了。
如果不是赵北逼得太狠,而盛宣怀又急电家人,将全家老少在最短时间内迁到租界的话,他宁愿死也不会签下这个转让合同的。盛宣怀不是没有想过死,但一想到赵北那恶狠狠的威胁,以及特意派去伺候他的那几个丫鬟,盛财神就失去死的勇气了。
还是活着好啊,美貌丫鬟伺候着,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结交的是达官显贵,出入的是豪华饭店……这是几世积德修来的福份啊,怎能轻易舍弃?
所以,盛宣怀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汉冶萍没了就没了,又不是倾家荡产了,就凭他盛财神的手段、人缘、资力,在这种乱局中难道还找不到赚银子的门路?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可是商人的座右铭,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他盛宣怀这么多年的商场、官场算是白混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尽快把“赎身银”凑齐,不然,等朝廷官军一到,玉石俱焚,他盛财神便是有一身本事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展转腾挪,东凑西借,总算是在最短时间将“赎身银”凑齐,用招商局的两艘轮船挂上英国旗,连夜运到汉阳,墨西哥的鹰洋、日本的硫磺、智利的硝石,一筐一筐一车一车的往汉阳兵工厂里拉,末了点验货物时,赵北又以“硫磺成色不足”为由硬是又索去了“罚银”。
他一个叛军的头子懂个屁的硫磺成色?盛宣怀想辩驳,却无可辩起,因为他也不清楚硫磺的成色该怎么验,所以,其结果就是,那两艘招商局的铁壳轮船被共和军当做“罚银”充公了,随即架上大炮,变成了共和军的炮舰,若是再加上汉阳兵工厂码头的那几条小火轮,现在的共和军已经拥有九艘蒸汽船了。
赵北没有食言,得到“赎身银”的当天便释放了盛财神,并为他联系了一艘英国商船,送他去九江英国租界。
走上商船,盛宣怀回头看了一眼,向那满城飘扬的红旗狠狠啐了一口:
“赵北!这笔帐老夫要跟你算清楚!老夫一日不死,便与你一日势不两立!”
几声长长的汽笛,商船缓缓启动,驶向下游,现在长江上烽烟四起,华船早已停航,只有这些洋船还在行驶,不过船价也是一日高于一日。船上载满躲避战火的外国人、中国人,同时也将满腹怨气的盛财神载走了。
汽笛停歇后,船上的乘客站在船尾,向那渐渐远去的汉口眺望,但细雨绵绵,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依稀可闻的歌声。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造警钟鸣。东亚雄洲将陆沉,一曲歌词君且听……蹉跎莫遣韶光老,老大年华徒自悲。近追日本远欧美,世界文明次第开。”
革命军的隆隆炮声中,这个沉睡已久的民族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