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有照相机的镁光灯在爆闪,在记者们的镜头前,那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坐着两名外交官,一人是中国的外务总长唐绍仪,另一人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此刻,两人的面前各放着一份文件,而且两人都正用钢笔在文件上进行着签名。
交换签名很快完毕,唐绍仪首先抬起头,将手里的那支钢笔的笔帽盖上,然后将钢笔举了起来,让记者们给这支钢笔来一个特写。
此时,朱尔典也微笑着举起他的那支签字钢笔,然后提议与唐绍仪交换手里的钢笔,各自留做纪念,唐绍仪很愉快的接受了朱尔典的提议,并郑重其事的向记者们宣布签字仪式的结束。
“诸位,请诸位记住这一天,记住在这间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因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身份如何,不管职业如何,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今天,就在这间外务部的会议室里,中国终于通过外交努力从外国手中收回了第一处租界的主权,这既是中国法律进步的结果,更是国家实力发展的结果。作为外务总长,我对能够参与此次主权收回仪式深感荣幸,这是中国外交官的光荣,更是国民的光荣。虽然今天收回的天津英国租界只是我国收回的第一处租界,但是我相信,随着中枢政府与各国政府的友好协商,我国在历史上失去的利益将逐步收回,而之后,中国与世界各国尤其是列强之间的外交关系才能真正的走向正常化。”
中国的外务总长信心十足,英国驻华公使也不得不表明英国政府的立场。
“先生们,我非常赞同唐先生的话,交还天津英国租界只是英国政府对华友好行动的第一步,接下来,英国政府将进一步增进中英两国的友谊,而作为友谊的象征之一,英国政府目前已就提升两国外交关系至大使级别与中国中枢政府展开了相关的谈判,虽然在提升外交关系的谈判行动中,英国落在了美国后头,但是请相信,英国政府对中国的友谊是真心实意的,一旦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得到加强,英国将向中国进行更多的商业投资与工业投资。
作为英国外交官,我也非常高兴的看到,中国的中枢政府是非常理智和通情达理的,在香港的相关问题上,中国中枢政府能够采取灵活的政策,将此问题搁置起来,此举足以证明中国已经学会了国际事务的处理准则,虽然目前香港仍将由英国托管,但是请相信,随着中英两国友好关系的加强,贵国公民的出入关将变得越来越方便,英方不会刻意的对此设置障碍。”
见朱尔典话里有话,唐绍仪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插嘴,他非常清楚这位英国公使的意思,在香港交还的问题上,英国政府的态度非常强硬,不过英国政府显然也并不清楚,总统在这个问题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总统更看重的是租界问题,以及各国在华租借地问题。
必须感谢那些为国浴血奋战的中国军人,没有他们在战场之上拼命,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外交胜利,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就是国际政治的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虽然现在的中国还不能算是强国,但是至少已经可以在列强面前仰起高昂的头了,而列强看着倒在中国身边的日本,也必须给中国几分面子。
当然,除了中国在此次东北亚战争中击败日本的原因之外,英国之所以愿意交还在华租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现在的远东局势,就在昨天,日本以德国没有按照最后通牒要求将军队撤出法国和比利时为由,正式向德国宣战,日本联合舰队随即驶离港口,向赤道海域驶去,准备与英国远东舰队联手攻击德国位于太平洋上的殖民地和海军基地,在这种局势之下,不仅日本必须考虑到中国的立场,就连英国也必须笼络好中国,以交还在华租界为条件,换取中国在日德战争中的中立。
这是英国的战略选择,也是英国迫不得已的行动,当然不能将这种迫不得已的利益交换拿到纸面上去对公众讲,所以,最终的两国联合公报上,英国之所以愿意交还在华租界并取消治外法权,主要原因是中国“法制事业的长足进步”,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双方都心知肚明。
交还天津英国租界只是英国政府“对华友好行动”的第一步,在接下去的一年时间里,英国还将向中方移交全部在华租界的主权,而且也将向中方交还威海卫租借地。
在英国的带头下,法国也不得不跟随行动,不仅将交还全部在华租界,而且也将向中方交还法国在华租借地,并通过在华法国银行向中国提供一笔数目可观的政府担保贷款,以增进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并未雨绸缪的防止南洋地区的混乱局势由英国殖民地蔓延到法国殖民地。
与此同时,比利时、意大利、德国、奥匈帝国等国政府也纷纷表示,愿意就租界交还问题和治外法权问题与中方进行友好磋商,以尽快解决这些悬而为决的问题,再加上已经将全部在华租界交还的日本,世界各列强中,目前只剩下俄罗斯帝国尚无任何明确表示,俄罗斯帝国驻华公使廓索维茨则将这些问题的解决推委到了欧战结束之后。
至于美国政府,在交换租界与取消治外法权的问题上采取了与中方全面合作的立场,不仅附和英国政府的主张,而且也积极游说各国政府,使各国政府在对华政策上能够采取更加灵活的立场,以避免使“亚洲与远东局势重新陷入混乱之中”。
实际上,出席此次中英租界移交仪式的各国来宾中就有美国驻华公使司戴德,而且,由于英国向中方移交的天津英国租界中有一片所谓的“东南扩展区”,而这片“东南扩展区”以前曾是美国在天津的租界,但是在1902年就已并入英国租界,只是美国仍旧保留该区域内的各种特权,所以,天津英国租界不仅是“国中之国”,而且在国中之国里还存在着一片特殊区域,只是从法理上讲,管理该区域的是英国。
美国公使虽然不必在租界移交协议上签字,但是出席此次仪式的行动本身就已代表了美国方面的立场,所以,在签字仪式结束之后,司戴德也很快向中国方面表示了祝贺。
“很高兴看到唐先生能够亲自主持租界移交协议换文仪式,如果贵国的总统先生也能够亲自参加此次换文仪式的话,那就更好了。”
司戴德向唐绍仪透露了他的想法,但是唐绍仪却并不完全赞同这位美国公使的想法。
“公使先生,感谢您的支持。不过总统先生今天将参加另一场仪式,相比这里的仪式,那里的仪式更重要,所以,今天总统无法出席租界移交换文仪式。”
司戴德当然知道唐绍仪指的“那里的仪式”是什么仪式,而且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唐总长在结束了这里的租界移交换文仪式之后,就将立即赶去国会大厦,如果他的动作够快的话,或许也能赶上总统先生参加的那场仪式。
“您是指在国会大厦里举行的训政典礼仪式么?不知道唐总长会不会也赶去参加那场仪式呢?在您看来,总统先生这个时候选择结束宪政,改行训政,是否是在与历史潮流背道而驰呢?”
司戴德明知故问,实际上他这是在试探,因为他知道,这位唐总长一直对总统训政持模糊立场,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是与黎元洪、汤化龙一样持赞成立场呢?还是与熊成基、章炳麟一样对总统训政持反对立场呢?
对于美国公使提出的这个刁钻问题,唐绍仪感到有些难以回答,所以他迟疑了几秒钟。
如果问内心深处的想法,唐绍仪是反对实行训政制度的,毕竟他是宪政派的著名人物之一,当年之所以加入同盟会,就是因为他赞同同盟会主要领导人之一宋教仁的主张,那就是实行宪政。
在共和制度建立之初,唐绍仪确实也曾信心满满的打算为宪政好好奋斗一番,可是不久之后,南北大战的爆发就击碎了唐绍仪的宪政之梦,他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以目前中国的社会发展水平,很难实现宋教仁的理想,而事实也同样证明了这条宪政之路的艰辛,北洋藐视国会与宪法,悍然向南方开战,而南方也不以国会和宪法为武器,无论南北哪一方,都更重视武装力量,而不是契约精神,更让宪政派们措手不及的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宋教仁突然遇刺身亡,这直接打击了宪政派的斗争意志,而且是沉重的打击,这使唐绍仪等人很久都没有缓过劲来,所以,当国民同盟成立之后,唐绍仪反而选择了做一名逍遥人士,他并没有放弃宪政的主张,只是感到时机尚不成熟。
等到后来,赵北越来越强势,稳稳的掌握住了中枢权力,而且借助数次内忧外患进一步提高了他在国民心目中的威望,这样一来,唐绍仪感到距离宪政目标似乎越来越远了,在俄罗斯帝国担任公使期间,他曾对此认真的总结过,最后的结论却让他感到很是无奈。
唐绍仪最终不得不承认,国家到底会走向哪条道路,这不由国民说了算,也不由国会说了算,而应该由总统说了算,所以,对于总统训政一事,他虽然内心反对,但是在行动上从来就是一个“中立派”。
在唐绍仪看来,既然总统训政一事已如弦上之箭不可回头,那么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丢了官职是小事,错过了这个大时代才是大事,毕竟,现在不比过去了,现在的中国,越来越表现出一个大国应有的气势和气度,作为外交官,能够赶上这样一个时代,确实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唐绍仪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即使按照中国的传统文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读书人的理想,唐绍仪作为一个拥有学识、见识广博的人,难道会主动背弃这个时代么?
更何况,在没有设置内阁总理的情况下,外务总长就是内阁实际上的当家人,只要唐绍仪能够在外务总长的位子上多呆几年,那么,他坚信,他一定能用自己的行动为那颗尚未发芽的宪政之树增加一些养分,那么,又何必与总统作对呢?
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达到目标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正面冲锋,另一种则是侧面迂回,而现在,唐绍仪选择的就是侧面迂回,所以,在总统训政的问题上,他将采取合作态度。
“公使先生,关于总统训政的事情,我们现在进行评价似乎过于卤莽了些,还是让历史来评价吧。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告诉公使先生,在今天举行的总统训政典礼上,总统先生将当着国会全体议员的面签署一份契约文件,根据这份契约,总统的训政期为期二十年,期满之后,国会将恢复职能,而那时,就是宪政道路真正构筑之时。”
唐绍仪的话让司戴德有些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内幕,之前他与各国公使一样,都曾认为今天的总统训政典礼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却没想到居然这么正式。
“您是说,总统先生将签署一份契约?一份……保证书?”司戴德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一边的英国公使也是同样表情。
“是的。而且与贵国的那份珍贵的宪法草案一样,这份契约将由国会仔细保存,而且将被陈列在国会大厦公共场所的玻璃柜子里,供国民参观,并予以监督。或许,这将真正开启这个古老国家的社会契约精神。”
说到这里,唐绍仪又突然有些茫然起来,人性如此复杂,契约精神的建立真的能够通过这样一份白纸黑字得到保障么?他回答不上来,而且他也相信,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外国公使也都回答不上来。
人性是复杂的,社会同样是复杂的,历史就是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曲折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