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恩能感觉到一阵深切的寒意自他的脊骨深处开始向着五脏六腑蔓延。没有道理可讲,它们迅速地涌入他的身体之中,将血液变成了冻结的冰渣。
而他知道,那不是恐惧。
那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更为久远,更为古老,更为可怕的东西。他现在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如若他知道,他便不会再是他。
至于现在,他已经没有时间与资格去思考这些事了,杰格尔正在用斧头猛击着他的盔甲,并十分刻意地选择了那些防护还完好的地方,仿佛正在发泄。
他狂怒地低吼着,脸孔变成了一个扭曲的漩涡。在凝视着这个漩涡超过两秒钟后,卡恩终于用一个翻滚逃脱了杰格尔的攻击,并爬了起来——后者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低沉地笑了。
“你还穿着那身盔甲为什么,卡恩?”第四连的连长嘶哑地询问。
此刻,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和卡恩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这声音并不理智,也不冷静,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坦克履带轰轰碾过废墟时的声响。残破又可怕,像是怒吼,又像是哀鸣。
卡恩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握紧链锯斧,启动了它,然后朝着杰格尔猛扑了过去。斧头与斧头相互碰撞,单分子锯刃在急速旋转之间彼此破坏。
杰格尔漫不经心地笑着,不知为何变得惨白的脸仍然在因为某种原因颤抖不休。
卡恩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只差那么一点,他的目光就将移动到杰格尔的额头,他的目光会继续上移,然后他会发现真相——如果他拒绝和杰格尔对视的话。
但他没有。
他无法拒绝,与敌人对视是卡恩的习惯之一,他在经年累月的战争中被培养了许多习惯,这件事便是其中之一。
他必须凝视对手的眼睛。他需要用这件事来确定更多事。
于是他错过了真相,他所获得的东西是来自杰格尔眼中的两种情绪——愤怒,与极强烈的憎恨。
杰格尔咧嘴一笑,透过目镜与他对视,浓厚的血腥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很高兴看见你还保留着老习惯。但是,你居然穿着它,真是愚蠢,卡恩。”
卡恩眯起眼睛,血糊在了他的眼脸之间,而他现在毫不在意。
他没有因为杰格尔的侮辱而让愤怒污染自己的理智。同样的,他也没有再将这场危险的角力继续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纯粹的力量上能否胜过杰格尔,但他不会拿自己现在唯一的一把武器来尝试,这没有意义。卡恩能看见杰格尔腰间的武装带上还挂着另一把链锯剑。
于是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以灵敏的步伐向左边移动了,斧头旋转着划过致命的弧度,砍向了杰格尔的手臂。后者哼笑一声,不闪不避,用肩甲抵挡了这记攻击。
卡恩立刻皱起眉。
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砍中了杰格尔的肩甲,这点不假。但是,链锯斧传递回来的感觉不像是砍进盔甲,反倒像是陷入泥潭。
卡恩震惊地看着那盔甲,发现有鲜血从金属中流出。他本能地继续扯动手臂,想将自己的武器从中抽出,但杰格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四连长以一记凶猛的劈击将他再次放倒,如同一个熟练的伐木工对待树木那样轻松而随意。
他不停地冷笑起来,开始围着卡恩踱步,并不急着杀死他,眼珠在不经意间变得赤红:“一万年过去了,卡恩,一万年。”
他低吼起来。
“而伱居然还敢穿着它?为什么?那徽记和这颜色会让你感到某种扭曲的快感吗?”
“这是我军团的荣耀象征。”卡恩喘着气,从地上再次爬了起来。“不是你口中所谓的扭曲快感,杰格尔,你疯了。”
“我——?”
杰格尔看着他,暴怒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喉咙里回转,形如某种嘶哑的尖叫。“你居然敢说我疯了?!”
“不然呢?”卡恩冷静地反问,心里却在盘算要怎么击倒他——或者干脆暂时撤离,寻求其他方法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穿着一万年前的盔甲,卡恩,然后你说我疯了?你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个伪帝的忠犬,盔甲上甚至还有他的闪电,然后你说我疯了?!”
卡恩沉默了一下。
然后将第二个选项扔掉了。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杰格尔?”
杰格尔不再回答了,只是嚎叫着朝他冲了过来。
卡恩的手指开始颤抖,不可抑制的狂怒在他心中涌动,几乎冲破了他为自己设置的界限——杰格尔所吐出的那个词,让他感到了一阵极强烈的惊怒。
他同样嚎叫起来,朝着杰格尔扑了过去。斧头再次与斧头碰撞,独属于战争猎犬的凶残在他们彼此的血管中涌动着。在狂怒催动的战斗之中,卡恩意识到,杰格尔想要杀了他。
但他也是。
这件事从他心中升起,再到被意识到,仅仅只花了不到半秒。
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我的兄弟。
为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了,斧刃相交的次数正在越来越多,间隔也越来越短暂。行使暴力的过程正在缓慢地夺取卡恩的心智,令他无暇思考更多。
他的专注为他赢得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卡恩没有任由它溜走,他怒吼着抓住了杰格尔握持武器的手,随后以一记挥击打飞了他的斧头。
紧接着,他用空出的左手不停地殴打起了杰格尔的脸。他将他打倒在地,愤怒却始终未有停息,因为杰格尔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笑。
他一直在狂笑。
“有什么如此好笑,杰格尔连长?!”卡恩低吼着询问,抓起杰格尔,又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周围回荡不休。“有什么如此好笑?!”
杰格尔并不回答,只是继续狂笑,他的声音是如此破碎。卡恩喘着粗气后退了一步,终究没能下手杀死他的兄弟。
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凝视起杰格尔的脸,看见模糊的血肉和惨白的骨茬。
卡恩的手甲帮助他达成了这件事,杰格尔的鼻子与眉骨被完全摧毁了,他的一只眼睛也不见了,变成了某种烂泥似的东西卡在眼眶之中随着主人的大笑颤动不已。
他张着嘴,鲜血在牙齿之间模糊地闪烁。卡恩突兀地感到了一阵极其强烈的恐惧,但他完全不明白这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
“我在嘲笑你。”杰格尔用他破碎的声音如此说道。“你甚至不敢下手杀了我,卡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够了!”
卡恩低吼一声,用一记践踏让杰格尔的话语终止了。他的兄弟晕死过去,终于闭上了嘴,脸却仍然在颤抖不休。卡恩既怒又疑地望着他,不明白杰格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仍然没有去看杰格尔的额头上方。
“够了,够了。”
他喘着气,将链锯斧挂回了自己的武装带上。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他要找到自己的连长、军团长——或者其他任何能分享此事的人,他必须将这件事汇报给他们。
一名连长的疯癫绝非小事还有那个词,他怎么敢喊出那个可怕的生造词?
卡恩的牙齿打着颤,大脑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杰格尔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他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孤身进入了黑暗之中。
而在他身后,杰格尔的身体开始闪烁,不停地闪烁。
鲜血与碎肉开始剥离,尖叫的灵魂从盔甲上冒出,有那么一个瞬间,杰格尔的盔甲恢复到了属于战犬的颜色,他的脸也在那个瞬间恢复了正常,屠夫之钉没有在他的脑后摇曳并折磨他。
他正常无比——正在恐惧中呐喊,希望卡恩回来杀了他,并远离他们,去报告原体他们都在亚空间中遭遇了什么。
但卡恩没有,他不记得了。
于是一切卷土重来,鲜血再度蔓延而上。
——
卡里尔站在平原的尽头凝望着下方起伏的丘陵,单从表情上来说,你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但你仍然可从那双漆黑眼眸中的倒影里窥见他此刻正在凝望之物的片面。
那是一片极大的、覆盖了整个大地的,燃烧的扭曲金属残骸。
在半个小时以前,这里还是被解放了的农田与河流,重获自由的人们在真正第一次属于他们的田地之间劳作。极限战士们经过时,他们会以努凯里亚语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有些孩子甚至会追着车跑,大呼小叫地想要赠送一些简单的农产品。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废墟。
卡里尔缓慢地握紧了双手,拇指、食指与中指彼此快速地摩擦。
他再度看向那片废墟,眼眸感到一阵刺痛,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跨越上千米的距离抵达了他的鼻腔。不是生者世界的气味,而是源自那无光黑暗世界里的东西。
它们来了?
但是,怎么可能?它们怎么可能跨过帷幕?
冰冷的思考之间,他缓慢地呼出了一口空气,它迅速地结冰了,变成了在空气中弥漫的尘埃。世界在顷刻之间倒塌,血焰燃起,让万事万物都变成了血河中的尸体,然后有一个声音,在这幻觉之间狂怒地喷涌而来。
“你逃不了!”帷幕后的一个东西用前所未有的狂怒对他吼叫。“他们也是!”
卡里尔眯起眼睛,凝视着燃烧的猩红烈焰,不发一言。他能闻到血腥味,不是寻常的血腥味。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
祂受伤了。
所以,这就是原因?帷幕其实从来都无法阻挡祂们,只要祂们愿意付出代价?
不。
他硬生生地将思绪掐断,随后便沿着高坡疾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