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出去或许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但是,夜幕号上的确有一个医疗大厅。
它位于上层甲板与下层甲板的夹缝之间,是一个安静而冰冷的地方,墙壁的管道中输送的热量对于这里来说没有半点影响,它是一个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嘈杂与喧闹的地方。
它安静地如同墓地,实际上,它看上去也的确像是一个墓地,这里甚至会有薄雾产生。
而现在,如果你可以穿过十二道安全闸门,通过被气密防弹玻璃隔绝的一层又一层的隔离间,你就能抵达它的主厅,一个地上遍布供能缆线的巨大病房。
这里和常规意义上的病房截然不同,灯光昏暗,环境阴森且寒冷,但是,对于过去曾在这里居住过短暂时间的人来说,这些都并无意义。
换句话说,第八军团并不在乎他们的‘病房’是什么模样。而康拉德·科兹也不在乎。
此刻,他正透过防弹玻璃凝望着一具被诸多仪器覆盖的尸骸沉默不语。第八军团的医官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沉默。
十三分钟后,过道内的一台沉思者发出了沉重的嗡鸣。于是古兹曼立刻跑了过去,并在几秒钟后拿着一份报告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他瘦高而阴郁的原体,将那份诊断报告递了过去,而康拉德·科兹并没有伸手去接。
“你介意直接将结果告知于我吗,雅伊尔济尼奥?”第八军团之主嗓音轻柔地问。他背着手,右手的袖口空空荡荡。
“遵命,原体。”
医官立刻遵从,他低下头,迅速地扫视了一遍文件,然后才开口叙述。
“从检查报告来看,死者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存在,骨骼上没有任何可供调查的有机组织,从医学与生理的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彻底死亡。”
“那么,死亡的原因呢?”科兹又问,表情很平静。
而古兹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四个小时以前,他的原体抱着这具尸骸来到医疗大厅的时候,这里还有四个医疗小组正在试图攻克矿工们的肺病,他们想要扭转那些已经发展到了晚期的患者。
这点是很有必要的,不仅仅是因为康拉德·科兹亲口讲过‘任何人的生命都很宝贵’这句话,还因为第八军团的每一个人都亲眼见过了诺斯特拉莫。
没人应该那样活着,这是他们的共识。
而现在,他们已经带着设备离开了,分散到了船上的各个医务室内继续他们的研究工作。
康拉德·科兹讲述了他要这么做的原因,并致以了深切的、对于打扰医官们工作的歉意——但是,古兹曼很确定,他的医疗小组今夜是不可能研究出任何结果了。
毕竟,那具尸骸名为卡里尔·洛哈尔斯。
“.死因是剧烈的高温。”古兹曼低声回答。“但是,没有任何钷素火焰能做到仅烧去血肉却不损毁骨骼,原体。”
“依照我们对科学与物理定律的认知来看,是的。而且,常见的火焰也不能让他的骨骼仍然带着高温。”
科兹低下头,看向医官,表情仍然平静,好似四个小时前的情绪波动完全只是一场幻梦。然而,在古兹曼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双手正在不停地重复着张开与合拢。
“.原体,伱是想说灵能吗?”
第八军团之主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他非常冷静,甚至冷静得有点可怕。凝视着他的侧脸,医官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正在从心底涌现。
“不。”一段时间后,康拉德·科兹如此说道。“不止——今夜就到这里吧,雅伊尔济尼奥,你可以去休息了。”
那你呢,原体?
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强迫自己没有说出口,他站在原地,用无声的沉默继续陪伴了他的原体一会儿。康拉德·科兹仰起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微笑。
“我没事的。”他低下头,如出一辙地朝着古兹曼眨了眨眼。“你明天应该还有工作要做,是不是?还有六个小时就到早上八点了,如果我没记错,今日应当轮到你在地面执勤了?”
“是的,原体。”古兹曼说。“我负责昆图斯。”
“那么,你就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去吧。”康拉德·科兹耐心地说。
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没有再坚持,他很快便离开了这片阴郁而安静的墓地,将他们的原体与一具尸骸留在了那里。医官的心情极端平静,但他没有走向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向了上层甲板。
此事必须要让所有第八军团的战士知晓,他不知道他们的教官为何会以尸骸的形态抢在和他同去的五百人前回来,但他并不是很在乎此事。
此乃血仇。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平静地想。而吾等必将复仇。
午夜幽魂缓慢地呼出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离开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医疗大厅内此刻只剩下他一人。这样很好,他便不用再承担起责任,他可以短暂地成为另一个人。
两分钟后,他通过了检查,进入了大厅内部。雾气萦绕在他脚下,没有随着他的移动而散开。幽魂以他学来的步伐缓慢地靠近了那具躺在铁台上的骸骨。
他动作轻柔地推开仪器与连接的检查线,将铁台推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然后,他靠着铁台缓缓地坐下了,一如靠着某个墙角。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方才开口。
“我知道你还活着,卡里尔。”午夜幽魂嘶嘶作响地说。“我能感觉得到.我当时应该没有产生幻觉,对不对?”
没有回答,只有冰冷的死寂,与一抹冰寒的蓝光。尸骸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右手从铁台上滑落,轻轻地倚靠在了午夜幽魂的肩膀之上。
幽魂为之一怔,但很快便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以轻柔的语气坚定地说。“所以,快点活过来吧”
他再度低下头。
——
飘荡,熟悉的感觉,冰冷而寂寥。鬼魂对此无动于衷,只想快点醒过来。
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其中并不包括安慰午夜幽魂,是的。
午夜幽魂并不需要一个鬼魂的安慰,他已经足够坚强了。
不过,现在或许不应当再称他为鬼魂了,他已经不再是无名无姓的怪物。
卡里尔·洛哈尔斯,一个被他占据的名字,却成为了货真价实地将他锚定于现实的锚点。
就连那盟约之上,他也写的是这个名字。他转动眼睛,想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世界却在下一个瞬间猛地变换了。
一个疲惫的、面容上染着污浊之血的人提着剑站在他面前,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卡里尔·洛哈尔斯?”他缓慢地问。
卡里尔以和他同等的缓慢速度点了点头。
男人叹了口气,顺手将剑扔下了。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光亮一闪即逝,一座光亮的房间就这样取而代之。
木柴在壁炉之内噼啪作响,昏黄色的灯光非常温和,而如果要卡里尔来说的话,这里看上去像是一座安置于林间的打猎小屋。
他转过头,开始在墙壁上寻找窗户。
“这里没有窗户。”尼欧斯说。“这里是我记忆的一角.”
卡里尔挑起眉,转过头来,看着他缓慢地坐下。
尼欧斯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寻休息的港湾,真是可悲之类的.你想说这个吧?”
卡里尔笑了,却没有走过去和他一起坐下,尽管尼欧斯坐着的那把椅子看上去是如此的舒适。他抱起双手,靠在墙壁之上摇了摇头。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他平静地反问。“事到如今,真正的休息便也只剩下死亡一途了,但我们无法获得真正的死亡。”
尼欧斯沉默了片刻,他的衣服又变换了。此刻,他穿着脏兮兮的靴子和厚厚的格子衬衫,手上满是老茧,看上去简直像是个伐木工。
“.我经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他说。“我曾经隐居山林,与世隔绝地做着一个木匠,偶尔也猎点动物,剥了皮,卖给山下镇子里的店铺我那时就是这副模样。”
卡里尔看了他几眼,点了点头。
“你看上去很邋遢。”他微笑着摇摇头。“深山老林里不太好洗澡,是不是?”
“岂止只是不太好洗澡”尼欧斯笑了。
“我那时打定主意要做个普通人,经常在冬天冷得发抖,也经常因为忘记将木柴从仓库里转移而导致它们变得潮湿,难以劈砍与燃烧。不过,现在回头看来,我那时真是幸福。”
“你现在也很幸福。”
“的确如此。”尼欧斯点点头。“眼见着人类的未来一点一点地变好,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幸福。”
“多么伟大的发言。”卡里尔也笑了,然而,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便变得严肃了起来。
“那东西凭什么能够无视帷幕?”他平静地问。“祂付出了什么代价?”
“血。”尼欧斯回答。“祂自己的血。”
“仅此而已?只是这样,祂就能做到无视帷幕的阻绝,强行将战犬们变成祂的奴隶?”
尼欧斯沉默地叹了口气。
“是的。”他说。“但祂付出的东西并不像是你说的那样‘仅此而已’,祂付出的东西,比你我知道的可能还要多得多。”
卡里尔眯了眯眼睛。
“很好。”他点点头。“这就很好。”
除此以外,他没有说更多。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们开始继续闲聊,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隐居的木匠与猎户在招待他的朋友。
但是,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寻一个休息的港湾,这真的可悲吗?
或许没人能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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