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血液被冻结,罗伯特·基里曼以他堪称极端的理性让自己没有在听见这声音的第一个瞬间朝着黑暗挥拳。
他转过头去,目光毫无阻碍地刺透了黑夜。他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一张苍白的,属于卡里尔·洛哈尔斯的脸,而这张脸甚至正在微笑。
他的脸颊再度开始抽搐。
“卡里尔?”安格朗皱起眉。“你——你还活着?”
“我可以出示一份身体检查报告来回答你的问题。”卡里尔笑着摇摇头。“但那样的话就太麻烦了,所以,是的,我还活着。”
“但卡恩说伱死了。”安格朗一边说话,一边紧紧地盯着卡里尔。“他说,你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烬。”
“.”
卡里尔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卡恩.我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没事的。很显然,他将这句话当成了我的遗言。”
“你是怎么抵达诺斯特拉莫的?”罗伯特·基里曼严肃地发问,他的表情非常紧绷。微风拂过,让他金色的短发在停机坪那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摇曳,其下的一双眼睛却凝重到无以复加。
“恐怕我无法用你们能理解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就像康拉德所说的那样,我们都需要感谢一下他的那把短刀。”
“这和那把刀有什么关系?”基里曼继续追问。“我知道它看上去很危险,也能看出它并不属于‘正常’的世界,但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卡里尔叹了口气,然后缓慢地伸出了右手。
“好吧,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简短地问。“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倒也不是不能再来一次。”
“来什么?”安格朗问。
“握手礼。”卡里尔答道。“一个对你的兄弟罗伯特·基里曼来说已经被扭曲了原意的礼仪。”
安格朗转过头,看了一眼基里曼,开始运用他的天赋。
他感受到一个紧绷的心灵,能够观察的窗口都被它的主人自己关闭了起来,但只是关闭门窗是不够的,安格朗仍然能观察那些透过缝隙溢出的光亮来捕捉到罗伯特·基里曼的一些想法。
‘怀疑’,‘他是真的吗?’,‘去他的帝国真理’.
这关帝国真理什么事?
安格朗皱起眉,他转过头,看向卡里尔·洛哈尔斯。
后者正微笑着,对他的窥探一清二楚,甚至是正在允许他观察。凝视着那双完全漆黑的眼睛,安格朗陡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下一秒,他的天赋开始超常运作。
‘有些真相注定不能被以言语的形式说出口,安格朗。它们是被诅咒的知识,是被黑暗中的怪物用毒液浸泡过的书页。在某些时刻,这些书页上的文字会被它们卷曲起来,变成杀人的凶器,伤害那些知道它们的人。’
努凯里亚人晃了晃头,他头一次从自己的天赋中接受到如此完整的话语,这种感觉相当怪异。
简直就像是有人正在用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在他的颅骨内,对他自己说话。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已经确认了某些事。
安格朗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右手。卡里尔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基里曼从喉咙里发出了惊讶的叫喊。
但是,为时已晚。
安格朗的视觉已经步入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有人在他眼前亲手为他推开了一扇虚无的、本不应该存在的门扉。从这门扉内,有金光外泄而出。这光辉并不刺眼,反倒令人感到温暖和煦。紧接着,内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请进来吧,我的儿子。”
安格朗无言地回过头,看见一张在金光的照耀中变得愈发苍白的脸。不知何时披上了鬼魂般漆黑长袍的卡里尔·洛哈尔斯正在对他无言地微笑。
“这不是我原本打算为你或你的兄弟展示的东西,安格朗。”他轻声说道。“不过,其实让他自己来讲述反倒会更好一些。你想进去和他谈谈吗,安格朗?”
努凯里亚人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挺起胸膛,步入了那扇虚无的门扉。
“你把他怎么了!”基里曼猛地冲上前来。“你到底是谁?!”
卡里尔叹了口气,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马库拉格之主的问题。他扶着安格朗,让战犬们的基因原体靠在停机坪的一个金属斜面坐了下去。
安格朗双目紧闭,呼吸虽然平稳,但却突兀地陷入了睡梦之中。因此,罗伯特·基里曼的紧张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
但这也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真的很会给我找麻烦。+
+我还需要三天才能抵达,事急从权,我必须先和他交谈一次。+
+怎么?怕自己见面后开不了口?+
+不。+
+真的吗?+
没有回答,灵能通讯被挂断了。
卡里尔无奈地站起身,对紧绷着,仿佛要发起攻击似的罗伯特·基里曼做了个手势——或者说,是对他的身后做了个手势。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都希望你别做,康拉德。”他轻声说道。“罗伯特对我没有恶意。”
基里曼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头,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一个用来欺骗他的简单计谋,直到他那超凡的感知听见一个轻微的呼吸。转过头去,他看见表情非常平静的康拉德·科兹。
“他只是暂时还没有确定我到底是谁而已。”卡里尔慢慢地说。“所以,别再旋转手腕了,我把它送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用它来做这种事的。”
“哪种事?”康拉德·科兹轻柔地问。“我听不懂。”
罗伯特·基里曼的眉头缓慢地皱紧了,然后又缓慢地松开了——他看看康拉德·科兹,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卡里尔·洛哈尔斯。反复的确定之后,他总算是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他不是个迟钝的人,虽然此前陷入了某种怪异的误会,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真相。
“少来这套。”卡里尔以一种近乎无情般的态度如此说道。“你最好现在就对你的兄弟道歉。”
“什么?不,不必了——”罗伯特·基里曼赶忙撤出他们的视线交汇之地,站在了道路的另一端。“——康拉德的行为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
第八军团之主对他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是的,可以被理解,但不能就这样被原谅。”卡里尔严肃地说。
“这场闹剧本身就不应该发生,是我对他的纵容才让你们陷入这样尴尬的误会之中,而他刚刚想做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之外了。”
他看向康拉德·科兹:“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要这样做,康拉德。”
“.做什么?”康拉德·科兹抿紧嘴唇,如此询问。
“伤害一个对你好的人。”
“我没有。”
“如果刚刚罗伯特为了安格朗向我扑过来,你会做什么?”
“.”
“你会做什么?”
“我会——我会让他流点血。”康拉德·科兹低声回答,视线凝聚在他脚下的地砖之上。
罗伯特·基里曼听见了这个回答,却没感觉意外,甚至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暗自苦笑一下,想起了那场针对他养父的暗杀,以及他事后的反应。
塔拉莎·尤顿说,她那时几乎以为基里曼疯掉了。
她在她的养子身上没有看见半点昔日的理性,这种美好的品质荡然无存,只剩下最纯粹的怒火。一种超脱了人类认知范围内的怒火,这种情绪,让他当时看上去极为可怕。
罗伯特·基里曼很庆幸他最终学会了抵御那种怒火,但他的兄弟显然没有。基里曼不会因为这点就去责怪他,但是,眼下的局面正在向一个他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再次开口。
“这真的没什么,卡里尔,你对他太苛责了。”
“是吗?”卡里尔轻柔地问。“但我其实一直在纵容他,罗伯特,否则这场闹剧根本就不会发生.他心里仍然对你们带着怒气,否则他不会开这样一个玩笑。当然,他恐怕也还在对我生气。”
“是不是,康拉德?”他微微一笑。
罗伯特·基里曼没有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见半点不悦或其他情绪。
意识到这件事让他内心升腾起了一种想要离开这里的冲动,基里曼知道,他陷入了一场家庭纠纷之中。
他看向他那昏迷的兄弟。
我现在有点羡慕你了,安格朗.
“是的。”康拉德·科兹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如此开口。“我很生气。”
“你要以康拉德·科兹的身份对我说这句话吗?”
“不然呢?”嘶嘶作响的声音响起,基里曼无声地叹了口气,仰起头,试图让自己注意力逃离此地。他听不懂诺斯特拉莫语,而现在,他竟然开始庆幸此事。
“午夜幽魂是个两岁的孩子,所以他可以生气,可以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因为这些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卡里尔摇摇头,开始以同样嘶嘶作响的语言开始说话。
“但康拉德·科兹不可以,康拉德·科兹是第八军团之主,你不仅仅只是代表你自己,你还代表诺斯特拉莫和第八军团。幽魂,你刚刚的行为等同于谋杀未遂。”
“我不会真的杀了他,我只会让他吃点苦头,如果他攻击你的话。”
“.我很确信我从没教过你这种事,幽魂。”卡里尔皱起眉。“而且,我也并不需要你来帮我处理这种事。”
“那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呢?”幽魂嘶嘶作响地问。
他心底的那个小盒子此刻终于被打开了,积存起来的情绪彻底地爆发开来,让诺斯特拉莫语听上去几乎像是一种激烈的咆哮。
罗伯特·基里曼移开视线,开始观察诺斯特拉莫那迷乱的夜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短暂地聋掉。他虽然听不懂诺斯特拉莫语,但话语中的情绪可是显而易见的
卡里尔沉默了。
“我们今晚再讨论这个问题。”他说。“至于现在——回到康拉德·科兹的身份中去吧,三名原体的相聚,理应有一场晚宴来作为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