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瑟僵硬地将他的想法藏了起来。他藏匿起恐惧,藏匿起不应出现的羞耻,最后甚至一股脑地将纷乱的思绪也压进了他的心底之中。
他的心率正在上升,一个人可以假装平静,但情绪所引起的生理反应是无法被隐藏起来的。
他的呼吸开始一点点地产生波动,舌尖上也弥漫出了一种带着杏仁气味的苦涩。他眼中的世界开始逐渐失去颜色,只有那个亡灵血淋淋的脸仍然真实。
他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挂在眼眶外凝视着卢瑟,鼻子和下巴都早已消失不见,上半身的胸腔则破碎到了一种极限。刀剑无法制造出这样的伤口,除非手持刀剑的人试图亵渎死者。
“卢瑟大人?”尸体轻柔地问候。“你怎么了?”
“我——”卢瑟吐出一个字,便猛地将其他话语咽回了肚腹之中。
他听见了自己此刻的声音,那种声音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那声音听上去怯懦至极,耻辱夹杂着怒火悄然而上,冲破了他的恐惧所设置的篱笆。
亲眼目睹离奇景象所带来的剧烈冲击本该让他惊慌失措,但卢瑟却用理智控制住了自己。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控制住了其他东西。他吸进一口空气,将声音改变,再开口时,他听上去已经和几分钟前没什么区别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卢瑟强迫自己望向那具尸体的脸和眼睛,他凝视着,或者说,是瞪着那只独眼,厉声开口。
“这是一个幻术,还是威胁?前来拜访的客人怎可对主人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尸体笑了,尽管卢瑟不能从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笑意,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不仅如此,他之后甚至还听见了。
尸体振动喉管,用超越理性的方式再次发了声,笑声。它的声音听上去含混又模糊,有如毒蛇吐信,或钷素火焰发射器预热时的声响。
随后,就在下一秒,卢瑟曾在监控画面中看见的那个苍白巨人就又回来了。
鲜血淋漓的模样悄然而逝,有如被阳光融化的积雪。只是一眨眼,它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幸运的话,你还能捕捉到一点水迹。不幸的话,你就必须用手去触碰地面,才能感知到积雪曾经存在的证据了。
而卢瑟是绝对不愿意用手去触摸地面的。
“都不是,卢瑟大人。”卡里尔说。“只是一个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卢瑟厉声追问。
“确认一些可能对暗黑天使造成极大影响的事当然,你为此感到不快,也是完全能够被理解的。我的行为颇具冒犯意味,实际上,这件事甚至可能会导致流血冲突,我在此致歉,卢瑟大人。”
卢瑟的胸膛快速起伏了几下,他将将用理智束缚住了自己的情绪。另外,尽管他不会承认,但卡里尔的话其实是使他恢复理智的另一个帮手。
他开始快速地思考起卡里尔的行动与话语,思索背后隐藏着的东西,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是骑士长,是大导师。而且,早在加入暗黑天使以前,他就统帅过许多人了。
政治上的把戏和阴谋诡计这两件事对他来说都并不陌生,卢瑟皱着眉,很快就用还算冷静的声音问出了一句话。
“颇具冒犯意味,可能导致流血冲突是什么事让你甘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对我施那个幻术?”
“那不是幻术。”卡里尔说,但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解释更多。
“你是个有尊严和原则的人,卢瑟大人,我钦佩这样的人。因此,我没有用更简单的方法来确定这些事。我是个愚蠢的人,我喜欢用一些愚蠢的老方法来做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这一套老把戏还是管用的。”
卢瑟沉默了一阵子,他眼中有种复杂的情绪正在一点点地绽放。几秒钟后,他再次开口:“这件事有多重要?”
“是这些事。”卡里尔纠正。“它们非常重要,卢瑟大人。我们是带着泰拉方面的命令来的,这件事你应当早就知道了。”
“来审判罪人吗?”卢瑟略显尖锐地问。
“不。”卡里尔笑了笑,干净利落地吐露了否认。“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谈话了。事情没有严重到那一步,但它不能再继续发展下去了”
“让我们把话说开吧,卢瑟大人。我知晓第一军团的职责与使命,因此我不会去询问你们负责保守的那些东西,也不会去试图搞清楚一些我本该知道的蛛丝马迹,这是第八军团做出的让步。”
“那么,你需要什么?”卢瑟谨慎地问,他保持着严肃的姿态与表情,双臂交叉着悬于胸前,胸膛挺得笔直。他此刻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拥有强烈的沉稳与镇定。
他已经彻底摆脱了此前的情绪。
卡里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将视角转向了塔楼下方。他在这里毫无疑问是看不见任何事物的,但他却盯着那木质的平台看得非常出神。几秒钟后,卢瑟得到了一个回答。“或许我们应该出去谈这件事。”卡里尔说。“在暗黑天使军团基因原体的注视下谈,这样会好些,你认为呢,卢瑟大人?”
卢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丝忧虑。
——
雄狮的脚步声在不屈真理号的走廊上显得分外响亮,他仍然穿着那身华丽的盔甲,只是罩袍早已消失。
野兽在他的盔甲上闪闪发光,无声地怒号。头戴翼盔的骑士们对他们的原体低下了头,同样行着无声的礼。
康拉德·科兹跟在舰船主人的身后,表情平静的行走着。
走廊内并不如何明亮,唯一的照明光线来自于舷窗外折射进来的绚丽光线。宇宙本身所能被捕捉到的光线就已经足够迷蒙,在经过了玻璃的反射后则变得更加令人头晕目眩了。
他们正赶往谒见厅,通常情况下,它在不屈真理号上是不会被开放的。军团内部的战士若是需要向雄狮汇报,大可直接去见他,而不是通过侍从转述,再让雄狮前往谒见厅见他们。
帝国方面的官员或许会需要使用这个设施来和雄狮见面,但是,前来拜访者根本屈指可数。但是,不管此前情况到底如何,它现在的确被重新启用了。
在莱昂·艾尔庄森的意志下,它将成为一场辩护与质问的风暴中心。不过,当他们抵达谒见厅时,科兹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人了。
是卡里尔,还有一名老骑士。他们站在彩绘玻璃窗下,站在会议桌的前方,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科兹将他的目光着重放在了那个老骑士的身上,坦白来说,他其实并不能算老,顶多只算个中年人。
他的脸虽然饱经风霜,但绝不至于被称作‘苍老’,科兹之所以这样在心中称呼他,只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非常疲惫,非常衰颓,仿佛预见到了什么。
“卢瑟!”雄狮抬起手,他在问候,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充满了力量和权威。
“我有事问你——”他来到卢瑟身边,用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他瞥了卡里尔一眼,表情不算好看,并在这之后着重低下头看了看卢瑟的脸。
后者对他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明显的关心感到了不适应,眼神躲闪,而雄狮却并未让卢瑟离开。他没有松手,反倒更用力了。
“——你还好吗?”雄狮皱着眉问。
“我没事,莱昂。”卢瑟说。“只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重新启用谒见厅,有什么事值得在这里说?这不该成为你和科兹大人互相交谈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庄重且严肃的场合。”雄狮简略地回答。“这里就再适合不过了,它承载着誓言的力量,它的地砖来自卡利班。我想在这里洗刷耻辱。”
卢瑟心中一颤,他的忧虑变得更大了——他抬起头,看向莱昂·艾尔庄森,后者却没有察觉到这个目光中所蕴含着的东西。雄狮早已转过头,和他的兄弟交换眼神去了。
卢瑟开始在心中咀嚼那四个字:洗刷耻辱?
什么耻辱?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卡里尔·洛哈尔斯,后者背着手站在彩绘玻璃下方,扭曲的光线没能使他有所变化。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卢瑟,点了点头。
“.总之,我有事问你。”在一阵无声的沟通过后,雄狮开口了,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强烈的自信。“这件事很重要,涉及到很多人,考虑到这两点,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什么事?”卢瑟又问了一遍。“什么事,莱昂?”
“不急,让我们先将六翼的导师、尉官和士官们都一一找来,我有很多话要先问他们。”
卢瑟用惊讶的表情掩盖了他的真实想法,忧虑开始扩大、增生,有如癌症细胞般不断地在他心中蔓延。
他不明白雄狮今日为何表现得如此反常,甚至要在代表着泰拉前来的人面前做这种无有先例的事。他能读懂人心,一向可以,但他从来都读不懂莱昂·艾尔庄森的想法。
一如从前,一如此刻。
卢瑟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去通知,我会把他们都叫来的。”
“尽量快些。”雄狮威严地说。“这件事必须被尽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