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德西亚号的引擎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咆哮,在漆黑的真空中,它无声地消逝了。但那尾部骤然的明亮却仍可透过舷窗观察到,形似恒星明灭。
光焰喷溅,一支以特里德西亚号带头的舰队就这样缓缓离去了,并无任何停留之意。舰桥之上,卡里尔翻阅着战报,从中记忆着更多数据和经验。
他当然不喜欢做这件事,实际上,他也不擅长做这件事但他必须做。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他要把夜刃们以血换来的经验都记录下来,在回到诺斯特拉莫后,它们会在另一批新血的心中生根发芽。
终有一日,它们会成长为参天巨树,为新血们遮挡敌人的刀刃与炮火。
不过是的,第八军团就这样离开了,他们没有理由停留于吕凯乌斯附近,不是吗?
实际上,他们连到来的理由都并不合理。卡里尔自然不会将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而且,有些事,若是由他插手,味道就变了。
康拉德·科兹会自己处理好一切的,人际关系算得了什么?
保持着思考,卡里尔却没有再翻阅战报了。他用手指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手中的数据板,乱流划过,它的屏幕即刻陷入了黑暗。他顺手将它放下,并转过了身。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用双手托举着一个复杂的仪器。
“您可以换一个更严肃点的站姿吗?”记述者贝尔洛斯问。
“不能。”卡里尔说。“这就是我能摆出的最严肃的姿势了。”
“但您看上去只是随意地站着。”
“是的。”
“这严肃吗?”
卡里尔点点头:“看我的表情,贝尔洛斯先生,难道我现在看上去不严肃吗?”
记述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看上去似乎有种想要微笑的冲动,但他硬生生地将这冲动憋了回去。他按动快门,拍下最后一张照片就放下了相机,它顺着重力垂落,被绳子束缚在了他的胸前。
穿着棕色真皮马甲的记述者低下头,从腰间的挎包里翻找出了一个牛皮纸本,和一只非常朴素,甚至有些掉漆的钢笔。紧接着,他迅速地翻开了牛皮纸本,做出了一副想要采访的姿态。
卡里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对正在无声旁观的吉斯比尔·哈西尔船长和他的船员们比划了一个手势。
老船长立刻会意,洪亮的吼声再次响彻整个舰桥:“懒骨头们,把你们的屁股动起来,把你们腿也给我迈起来!调整引擎出力,确认航向,目的地诺斯特拉莫,返航!”
船员们用齐声的呐喊回答了吉斯比尔。
“所以,你想问什么,贝尔洛斯先生?”卡里尔双手抱胸,身体后倾,倚靠在了数据台上。“按照规定,我会在军纪允许的程度内知无不言。”
“好的,好的。”记述者连连点头。“那么,第一个问题,登上帝皇幻梦号的感觉如何?”
“糟糕。”
贝尔洛斯正欲动笔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正在沸腾:“对不起,我的听觉刚刚似乎出问题了,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棒极了。”卡里尔面无表情地答道。“每次登上那艘金碧辉煌,充满艺术气息与宗教式细节的庄严大教堂都令我心旷神怡,心胸开阔,心情愉快。我登上她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是令人难忘的体验。”
“.您真的想让我这么写吗?”
“开玩笑的——但你真的打算把这件事记下来吗?”
贝尔洛斯点点头:“帝国内只有少数人才能有幸登上帝皇幻梦号,如果有可能,我当然想将她详实地描绘一番,替普罗大众揭开她神秘的面纱,好让他们也能在想象中走上这艘帝皇的旗舰。”
卡里尔忍住叹气的冲动,花了三十分钟左右讲述了一下帝皇幻梦号的装潢风格,以及那些足以被称作地标建筑的景点。
贝尔洛斯一边点头,一边手速飞快地在牛皮纸本上记录了下来。他马甲的衣领上有一个便携式的录音装置,指示灯闪烁不休。
卡里尔猜测,他大概会在夜晚的休息时分一边聆听这段对话,一边在那个牛皮纸本上做出修改。
“.那么,差不多就这样了。我已经将能说的部分全说了,贝尔洛斯先生。你还有问题吗?”
“有的。”记述者再次抬起头来。“据说您在帝皇幻梦号上有个房间,这是真的吗?”
“.”
“这是真的吗,卡里尔教官?”
“是的。”第八军团之教官面无表情地说。“是的,我在那上面有个专属房间。占地广阔,甚至拥有能够观星的封闭式阳台和一个小花园。”
“如此豪华?”贝尔洛斯再明显不过地吃了一惊。“那么,请问,您是怎么获得它的呢?我的意思是,这背后有什么能够被记录下来的传奇故事吗?”
“你问的这个问题好像和大远征没什么关系,贝尔洛斯先生”
记述者抬起右手,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衣领上的录音装置暂时关闭了。卡里尔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想要叹气的冲动。
好在他忍住了。迎着贝尔洛斯期待的眼神,他缓缓开口。
“没有。”卡里尔斩铁截钉地说。“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它只是一间单纯的房间而已,有很多人都在帝皇幻梦号上拥有自己的房间,不是吗?多我一个也不多。”
“但我也采访不到他们啊。”记述者摊开双手。“除了您以外,我还能去问谁呢?”
卡里尔终于叹了口气。
“问点别的吧。”他说,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警告,神情却无奈至极。
他甚至揉着自己的眉心。
“你可以问些和战争有关的问题,又或者是军团中的某些文化问这些吧,贝尔洛斯。”
记述者没有再穷追不舍了,他明智且识相地再次打开了录音装置:“那么,有关亚戈·赛维塔里昂队长,您有什么可以提供给我的故事吗?”
卡里尔挑起眉。
“噢。”他点点头,慢悠悠地开口了。“有的,有很多。你想听什么类型的?”
——
康拉德·科兹看过许多书。时日流逝,无声且寂静地从人的感知中溜走了。时至今日,他已经阅读了许多本书籍。他不再是诺斯特拉莫上的那个幽魂了,只能依靠本能和脑袋中天生存在的知识行事。
他知道近乡情怯的说法,却没想到,这个说法居然会有朝一日发生在他的身上。
真是令人头疼。
夜之主撇撇嘴,用他苍白的手指在面前的金属假人上充满恶意地划了过去。刺耳到可怕的金属摩擦声随即响起,原本人声鼎沸的训练场就此陷入寂静。
三连长费尔·扎洛斯特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声音轻柔,嘶嘶作响,用的居然是诺斯特拉莫语。
“原体.这不太合适吧。”
“什么?”科兹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不合适,报丧鸟?”
智库馆长仰起头,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身后有隐秘的笑声传来,不需要回头,他也能猜到正在嘲笑他的人是谁——除了他的副官阿德比曼·巴斯利以外,没有人敢这么做。
“我的意思是——”
脸上新添了几道伤疤的费尔保持住自己冷静的语气,如是开口。他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于原体面前失态,他在事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的副官。
“——这个金属标靶并不适合被您拿来测试自己的力量。”
科兹很明显地轻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他沉下肩膀,弯下腰,右手虚握,五指悄然合拢,像是正握着一把刀似的穿刺起了空气。
训练场内的夜刃们却没对这里投以任何目光——至少他们没直视。
“那么.”在对空气中的假想敌挥舞并不存在的利刃时,夜之主轻声开口了。“数据统计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原体。”
“我们收复了不,我们征服了多少个世界?”
“四十六个。”费尔说。“如果算上平息叛乱,和那些未战先降的世界,那么,就是一百零二个。”
“听上去可真多。”夜之主嗤笑一声,停下了动作。
他脊背的线条在黑色的紧身衣之下明晰地显现了出来,费尔看着他原体的脊背,却只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每一块肌肉都是有目的地被提前排列好的,线条完美,分布完美,组合在一起却带来了一种不似人类的凌厉感。凝视着它们,费尔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场景。
那是他的原体身披战甲站立于尸体堆上的模样,且就发生在不久前。午夜之主在天降破晓的时刻潜入了一个不愿投降的城市,天亮时分,夜刃们顺畅地进入了这座要塞。
而那腐败的城主和他的所有下属都已经四分五裂地聚在了城市内最大的广场之上。康拉德·科兹践踏着他们的尸骨,他的战甲上满是鲜血,周遭是跪倒在地的平民。
尽管如此,原体染血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和整个银河比起来,只能说是杯水车薪而已。”科兹用一种不太经常出现的漠然语调评价了一句,并在这之后迅速地转变了语气。
他转过身来,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温和了起来。
“我真想为你们人人申请一枚奖章。”夜之主微笑着说。“这是个令我骄傲的数字,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人感到骄傲。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奖章可拿,费尔。”
“而我们不在乎。”三连长耸耸肩。“荣誉本质上只是一种束缚。”
科兹轻哼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费尔的战甲:“但如果真的有荣誉被我申请了下来,你最好不要给我演什么不想拿的苦情戏码,费尔。否则我就把你踢进猎杀小队里去,让你亲自去带新血。”
“.”
费尔·扎洛斯特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他的原体则轻柔地踱步了起来,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走过了他,堂而皇之地溜进了黑暗之中。
费尔和他的副官看着原体的动作,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三连长的眼中突然亮起了两抹蓝光。
“阿德比曼.”
“动用灵能?您还真是厚颜无耻。”
“哈。”费尔冷笑一声,提起了拳头,眼中的蓝光熄灭了。“我只是用它来确定原体是不是真的离开了而已来吧,进笼子吧。”
他的副官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行啊,来吧。”
站在他们身侧,康拉德·科兹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下,随即才真的离去。
他每天都在锻炼这项技艺,从未有半点松懈。但它实际上已经和他最开始从卡里尔那里学到的技巧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它更像是一种刻在骨髓深处的本能。
如同某些怪物天生喜好黑暗一般,康拉德·科兹也能精准地在每一个地方捕捉到最为隐秘,最为黑暗的角落。用这样的技巧,他一路上没有被人发觉地赶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接下来,他用几分钟的时间记录了一下那些在路上撞见他却没发觉他的人,他们的名字被记在了一个数据板上。
说来或许有些吊诡,但夜刃内部的确有个‘月度考核’之类的东西,其中,潜行和反潜行训练占据了大头。那些不合格,或失败次数过多的人就只能在其他人倾巢而出,执行任务的时候留守舰桥了。
做完这件事,他将数据板放置在一旁,心中突然有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短短几年功夫,他就彻底融入了这里,仿佛他天生就该统领这样一支军团,天生就该和夜刃们这样相处
科兹眯起眼睛,将这无用的思绪扔开了。他拿起另一块数据板,写起了命令,原体来访四个字在最开头以庄重的字体闪闪发光。
夜幕号很快就将重归诺斯特拉莫,他的命令则会在夜幕号停泊于轨道上的那一刻直接传入地面。一名原体的来访,对于任何世界都是一件盛事。更何况,这次来的人,是福格瑞姆。
他低下头,伸出手按了按胸口。在衣服和胸膛之间,有一枚吊坠正散发着温暖的温度。康拉德·科兹微微一笑,继续投身进入了工作之中。